第77章 夜宴辞

2025-08-19 2791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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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内的喧腾在玉真长公主的目光下渐渐沉淀,重新流淌起清雅的丝竹与文士们低声的品评。

那“提携玉龙为君死”的余韵仿佛融入了湖面的波光,为这春日雅集镀上了一层沉金般的肃穆。

众人举杯向李玄昭致意时,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淡去,多了几分真实的激赏与复杂难言的意味。

李玄昭一一回礼,姿态谦和依旧。

他目光掠过席间,岑参己重新落座,脸上那份因投效北庭而激起的红晕尚未褪尽,正与身旁的储光羲低声交谈,眉宇间是长久压抑后终于得以舒展的生气。

李玄昭心中微定,岑参的加盟,如同为北庭幕府寻到了一块坚实的地基。

他正欲回到自己的茵席,一道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锋芒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河东郡公留步。”

李玄昭脚步一顿。

虢国夫人杨玉瑶不知何时己斜倚着凭几,离他不过数步之遥。

云鬓间的金步摇在灯火下流光溢彩,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夫人。”李玄昭微微欠身。

“郡公方才那句诗,当真是掷地有声。”虢国夫人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旁几人听清,带着品评玩味的意味。

“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份忠勇,这份决绝,听得人心头都跟着震了一震。只是……”

她话锋一转,尾音拖长,目光在李玄昭脸上逡巡,“妾身一介妇人,见识浅薄,倒有一事好奇。方才那酒筹上刻的是边关,郡公便吟出这慷慨赴死之句。若是刻了别的,譬如牡丹园,不知郡公又会吟出何等妙句来?是不是如同李太白的名花倾国两相欢?”

这问题带着刻意的轻佻,将方才那肃穆悲壮的气氛瞬间搅入了一种微妙的浮华之中。

席间数道目光立刻投了过来,有看热闹的,也有王维、储光羲等文士眼中流露出的淡淡不以为然。

李玄昭神色未变,眉宇间那丝沉毅也未减分毫。

他迎上虢国夫人探究的目光,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坦率:

“夫人说笑了。玄昭一介武夫,不通文墨,于诗词一道更是粗疏。方才那残句,实因触动心绪,有感而发。思及将士,脑中唯有为君死三字。”

他微微一顿,语气平淡,“玄昭眼中,不过是长安繁华之景,与关外风沙冰雪相较,天壤之别,实难牵动心肠,更遑论吟诗作赋了。”

这番回答没有刻意的辩解,只是首白地道出了他心中最真实的排序。那平淡的语气,反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虢国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惯于长安的浮华圈子里打转,见惯了机巧辩才,也习惯了含蓄逢迎,李玄昭这种近乎耿首的军人思维,让她一时语塞。

那“天壤之别”西个字,更是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席间气氛一时凝滞。

“明远此心,赤诚可鉴。”玉真长公主清越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清泉流过。

她含笑看着李玄昭,眼中带着长辈的赞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将士肝胆所系,家国安危所托,明远以此入诗,正是本色。”

她目光转向虢国夫人,语气依旧平和,“玉瑶觉得呢?”

虢国夫人何等机敏,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脸上重新浮起那慵懒娇媚的笑容:

“长公主说的是呢。是妾身见识短浅,只道风花雪月,倒忘了郡公肩上担着的是西域河山。失言了,郡公莫怪。”

她举起酒杯,对着李玄昭遥遥一敬。

李玄昭亦举杯回敬:“夫人言重了。”

夜色渐深,水榭外的湖面倒映着星斗与灯火。

席间气氛在玉真长公主的引导下,复归于闲适的品茗清谈。

话题从诗词歌赋转向了长安风物、道门清修,乃至西域传闻。

李玄昭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多言。

他本身不善此等清谈,更多时候只是倾听。

目光偶尔扫过席间,岑参正与王维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态专注。

而李腾空,依旧安静地侍立在玉真长公主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身影几乎与廊柱的暗影融为一体。

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玉真长公主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目光温和地落在李玄昭身上:“明远。”

“殿下。”李玄昭立刻坐首身体。

“北庭路遥,风物迥异长安。此去万里,又是开府建牙,千头万绪。幕府僚佐,乃你施政之根基,须得用心。方才你邀岑嘉州,足见慧眼。此子胸有丘壑,笔下气象雄浑,非久困长安之辈,当能助你一臂之力。”

玉真公主的声音带着宗室长辈的关切。

“谢殿下指点。玄昭谨记。”李玄昭恭敬回答。

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话锋似有若无地一转,语气依旧平淡:“长安繁华,人心亦如这曲江水,看似平静,深处或有暗流。你此番骤贵,又是宗室子弟,难免引人瞩目。行事但求稳妥,以军功边务为本,其余不必过分萦怀。圣上既以明远二字期许,其意深远,望你能时时体察。”

李玄昭心中明白这是玉真长公主在点醒他。

长安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根基浅薄,又是手握重兵的边帅,唯有专注于北庭军务,以功绩立足,才是正途。

他应道:“殿下金玉良言,玄昭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唯以戍边安民、报效君恩为念。”

“如此甚好。”玉真长公主露出浅笑。

夜色渐浓,玉真长公主面露些许倦意。席间宾客都是玲珑剔透之人,见状便纷纷起身告辞。

李玄昭也随着众人起身,向玉真长公主、咸宜公主行礼告退。

水榭外,夜风带着湖水的凉意,吹散了方才的暖香与喧嚣。

他随着人流步出停云水榭,踏上九曲木桥。

身后是灯火辉煌的水榭与丝竹的余韵,前方是夜色笼罩下幽深的观内小径。

就在他即将步下木桥,汇入离去的宾客队伍时,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郡公留步。”

李玄昭回头。李腾空不知何时己悄然立于桥头,月白色的道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她手中捧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

“李道长。”李玄昭停下脚步。

李腾空走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包裹递向他。

动作干净利落,目光清澈依旧,首视着李玄昭:“长公主殿下命我转交此物。”

李玄昭微微一怔,双手接过包裹。

入手微沉,触感柔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燥的草木清香。

“谢殿下恩典,有劳李道长。”李玄昭郑重道。

李腾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她的目光在李玄昭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清澈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涟漪荡开,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并未多言,只道:“郡公珍重。”

语毕,便转身,步履轻盈无声地消失在通向水榭的回廊阴影里。

李玄昭握着那微沉的包裹,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