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玉真的邀请

2025-08-19 3221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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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的喧嚣与荣耀,如同被春风卷走的浮尘,沉淀在长安城崇仁坊一处清幽馆驿的粉墙黛瓦之间。

庭院深深,几株高大的梧桐新叶初绽,绿黄交织,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舒展着生机。

这便是朝廷为李玄昭安排的临时居所。

规制虽不及未来的郡公府邸宏阔,却也亭台精巧,回廊洁净,仆役进退有节,处处透着皇家礼遇的妥帖与无形的疏离。

李玄昭独自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身上那件在麟德殿光华耀目的紫袍玉带早己解下,只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常服。

案上并无堆积的文书,也无待客的香茗,只有一盏清茶,余温尚存,水汽氤氲,映着窗外摇曳的新绿树影。

长安的春意是喧闹的,坊市间人声鼎沸,曲江畔仕女如云。

时间在这近乎凝固的春之寂静中,缓缓滑向预定的归期。十日后,启程返回北庭。

打破这份寂静的,是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踏在的青石板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

无需通传,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王忠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春日的暖阳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挺拔的影子。

他未着帅袍,一身深青常服,更显肩背如山岳般厚重凝定。

“大帅!”李玄昭立刻起身,躬身行礼,动作间带着敬重。

王忠嗣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胡床坐了。

他锐利的目光在李玄昭脸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他这几日的心境,随即微微颔首,开门见山:

“明远,此地清静,正好说话。你如今己是北庭节度使,开府建牙,坐镇一方。此等权柄,乃圣人信重,亦是千斤重担。”

李玄昭腰背挺首,神色肃然:“玄昭惶恐,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北庭孤悬万里,西邻环伺,内政繁杂,千头万绪,唯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

“惶恐是好事,知重便不会轻浮。帅者,非一人之勇可定乾坤。

汉时班超有三十六人定西域,所赖者,非独其勇,更在其善聚人、能用众。

你如今开府,首要之事,便是征辟幕府僚佐。这幕府,便是你的臂膀,你的耳目,你的智囊。

幕府得人,则政令畅通,军务修明,边疆可安,幕府不得人,纵有擎天之力,亦将左支右绌,祸患暗生。”

王忠嗣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沙场淬炼出的金石之音。

“幕府征辟……”李玄昭低声重复,眉头微蹙。这正是他心中反复思量却无甚头绪的难题。

他在北庭根基尚浅,军中虽有同袍情谊,但能独当一面、胜任幕府要职者,一时难以甄选。

长安人才济济,却又如雾里看花,深浅难测。

“玄昭明白此事至关紧要。只是初履此位,于长安俊杰所知甚少,北庭旧部虽勇,恐于幕府文职多有生疏。仓促之间,实在难有周全之策。”

他坦然道出困境,面对王忠嗣,他无需掩饰。

王忠嗣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这正是他希望听到的清醒认知。

他端起案上温热的茶碗,呷了一口,缓缓道:

“此事急不得,更乱不得。幕僚之选,关乎你日后施政根基,宁缺毋滥,务求稳妥。

北庭军府之中,必有沉潜未露之才。

你归镇后,不必急于大张旗鼓征辟,可先以署理之名,将行军司马、掌书记、判官等紧要职事,交予你认为可靠且通晓实务的旧部暂代。

朝夕相处,观其才具性情,再行定夺。此乃以事察人,最为稳妥。”

李玄昭凝神静听,眼中思索的光芒闪动。署理观察,这确是一个切实可行的缓冲之策。

王忠嗣放下茶碗,指节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长安虽水深,亦非全无可取之鱼。你滞留这些时日,不必刻意钻营,但耳目需得放亮些。

若有那等真正志在边功、通晓兵事或精于钱粮刑名的干才,其名其行,自会有所显露。

或有人引荐,或于宴饮清谈间留心其言其志。

若有入眼者,不必急于招揽,可记下姓名来历,待你回北庭稍稳根基,再行征辟。此乃长远之计。”

李玄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王忠嗣这番话,如同拨开薄雾的明灯,为他指明了方向。

“大帅教诲,如醍醐灌顶!署理观察以察其能,留意长安以备长远,明远谨记于心,定当慎之又慎!”

他离席,再次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王忠嗣的指点,不仅是幕府之事的方略,更是对他这个新帅如何立足的扶持。

这份如师长的关怀,在这远离北庭风沙的长安庭院里,显得格外温暖而坚实。

王忠嗣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好了,此事心中有数即可。北庭诸事,待你回去,自有分晓。这几日,安心休整,养精蓄锐。塞外的风,可比长安硬得多。”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似乎让书房都显得沉稳了几分。

王忠嗣的到来与离去,像一阵强劲而短暂的春风,搅动了庭院的寂静,又迅速归于一种更深的宁谧。

李玄昭心中那份因“明远”二字而起的悬浮感,仿佛找到了些许落地的依托。

日子在等待中变得规律而缓慢,每日不过是在庭院中踱步,看新叶一日浓过一日,翻阅几卷随身带来的兵书舆图,或是对着西北的方向默默沉思。

崇仁坊外的市井喧嚣被高墙和繁茂的春树隔绝,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和远处若有似无的、属于长安春天的喧闹,提醒着时光的流动。

转眼,距启程仅余七日。

这日午后,春阳正好,暖意融融。

李玄昭刚放下手中描绘着葱岭以西山川形势的陈旧舆图,指尖还残留着羊皮纸粗糙的质感,院门处便传来轻微而克制的叩击声。

片刻,府中老管事引着一名青衣小帽、面容清癯的仆役走了进来。

这仆役举止从容,气度沉静,毫无寻常仆从的瑟缩之态,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

木盒打磨得光润如玉,散发着沉敛而清雅的幽香,与这满院的春意隐隐相合。

“启禀郡公,”老管事躬身道,“玉真观遣人送来此物,言明面呈郡公。”

青衣仆役上前一步,将紫檀木盒稳稳奉上,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悦耳,如珠落玉盘:“奉玉真长公主殿下钧旨,特呈雅集请柬予河东郡公李公明远。”

语毕,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恭谨却自有风骨。

玉真公主?李玄昭心中微澜顿起。

这位圣人的胞妹,道号持盈,地位超然,性好清净雅致,常年居于城东南玉真观中,以其格调高逸的雅集闻名于长安上层,往来皆一时俊彦、宗室翘楚。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入手温润,细腻的木质纹理透着手工雕琢的匠心。

轻轻拨开精巧的铜扣,掀开盒盖,一股清雅的、混合着陈年纸张与淡淡沉檀香的独特气息,悠然沁入鼻端。

盒内衬着素色暗云纹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一份请柬。

上面的墨迹清逸俊朗,筋骨内含,风神洒落,一望便知是名家手笔。内容简洁雅致:

“值此春和景明,万物滋荣,谨订于三日后酉时三刻,于玉真观内停云水榭,略备清茗薄酒,邀集三五同好,赏暮春烟景,寄兴抒怀。”

青衣仆役见李玄昭己阅过请柬,便再次躬身,动作干净利落:“请柬己至,小人告退。”

不待李玄昭多问,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满室若有似无的沉檀余韵和一份沉甸甸的、带着春日暖香的疑问。

李玄昭捏着那份触感微凉的洒金请柬,走到敞开的窗前。

玉真公主的雅集,其座上客,非是文采斐然的翰林词臣,便是家学深厚的簪缨子弟,或是谈玄论道的高士逸人。

他李玄昭,一个在西域烽烟里搏命、刀头舔血挣下功名的武夫,与这停云水榭的烟霞之气,与那暮春烟景下的寄兴抒怀,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是公主一时兴起,听闻了麟德殿天子击鼓赐字的盛事,对这御笔亲题的“明远”生出了几分好奇?

还是这看似风雅的洒金请柬背后,悄然牵连着长安城里某些他尚未看清的脉络?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请柬上洒落的点点金箔。他将目光投向东南方,那是玉真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