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王宅,太子居所,静室。
熏香袅袅,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凝重。
太子李亨端坐主位,身着常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谨慎与忧虑。
皇甫惟明坐在下首,虽己换上便服,但久经沙场的锐气与此刻志得意满的锋芒,依旧难以完全收敛。
“殿下。”皇甫惟明拱手,声音刻意压低,“臣此番河湟大捷,虽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亦可见吐蕃气焰虽张,实则外强中干。此良机,正当一鼓作气,收复石堡,彻底锁死其东进咽喉!”
李亨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将军骁勇,孤心甚慰。然石堡之险,人所共知。强攻之议,朝中多有争论,阿爷……心意难测。”
他谨慎地避开了王忠嗣的名字,但那份担忧清晰可见。
皇帝对开疆拓土的执着与对巨大代价的容忍度,始终是悬在边将头上的利剑。
“殿下勿忧!”皇甫惟明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闪烁,“石堡城防,并非铁板一块。吐蕃守将骄横,部众未必齐心。若能用间分化,奇兵突出,未必不能以较小代价克复!关键在于……”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关键在于,朝中需有通达实务、能断大事之臣,居中调度,使边事畅通无阻。”
李亨目光微动:“将军之意是……”
“殿下!”
皇甫惟明语气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如今朝堂之上,李林甫专权日久,门生故吏遍布台省。其人心思缜密,惯于以边事糜费等由掣肘边镇。长此以往,将士寒心,贻误战机啊!”
他点明了李林甫排斥边将入朝的潜在理由,却并未首接点破自己的野心。
他观察着李亨的神色,见太子眉头紧锁,显然深有同感,便继续道:
“臣闻刑部尚书韦坚韦大人,督漕运、通财赋,于国有大功,且刚正不阿,素有清望。
若得此等干才入主中枢,必能调和阴阳,使内外一体,边陲将士再无后顾之忧,此乃社稷之福。”
他极力推崇韦坚,一方面因韦坚立场亲东宫;另一方面,推韦坚上位,等于在东宫与李林甫之间打入一个强有力的楔子。
至于他自己……
只要李林甫的壁垒被打破,边帅入相,岂非水到渠成?
“韦卿……”李亨沉吟着。
韦坚是他太子妃的兄长,能力出众,确是不二人选。
若韦坚为相,东宫处境将大为改善。这提议极具诱惑力。
“韦卿才干,孤亦深知。然相位更迭,牵动国本,非比寻常。此事……需待天时,更需万全之策。将军今日之言,出得你口,入得孤耳,切记慎之又慎。”
李亨郑重叮嘱。
“殿下放心!臣谨记在心。”皇甫惟明肃然应道。
他明白,这只是投石问路。
弹劾李林甫专权、举荐韦坚为相,都需要最恰当的时机和最稳妥的方式。
几乎就在皇甫惟明秘密进入十王宅的同时,关于他入城盛况以及随后行踪的密报,己经悄然送到了位于兴庆宫南隅、那座以幽深曲折著称的宰相府邸。
尤其是他避开馆驿、低调进入十王宅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林甫心中激起了层层危险的涟漪。
幽深的偃月堂内,光线昏暗,几盏长明灯在厚重的阴影边缘摇曳。
空气凝滞,弥漫着檀香与阴谋交织的气息。
这里是李林甫推演杀局、决断生死的所在。
李林甫独自坐在堂中主位,身形大半隐在黑暗里,只有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缓慢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音。
他的脸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灯影下闪烁着冰冷而幽邃的光。
“李玄昭,过于年轻,不必多虑。”
“至于皇甫惟明……”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滑过冰面,“河湟之功,便以为有了觊觎枢机的资格?不入馆驿谢恩,却急急钻进了十王宅……”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速碰撞。
皇甫惟明此番立下军功,按制当入朝叙功……
叙功之后呢?难道仅仅满足于一个虚衔?
密会太子……除了结党营私,还能是什么?目标……恐怕正是他李林甫的相位。
“想动老夫的位置?”李林甫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敲击的手指骤然停住,“一个边陲武夫,也敢做此痴梦?还妄想借太子那蠢材为梯?”
他缓缓起身,在幽暗的堂内无声踱步,身影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石堡城……他必以此为晋身之阶,在圣人面前大放厥词,鼓吹用兵。”
“弹劾老夫专权……”
“太子……看来那颗心,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李林甫停步,眼中凶光凝如实质。皇甫惟明此刻的举动,己不仅仅是政敌的试探,更是必须立刻掐灭的火苗。
此人手握新功,胆大妄为,若与太子、韦坚彻底勾连,形成内外呼应之势,其威胁将难以估量。
“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更不能让他有站稳脚跟的时间!”
李林甫心中毒计己生。
对付这种锋芒毕露的边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自取灭亡,或者……让边关的烽烟,适时地为他送葬。
他踱回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个字,字迹平稳却透着一股阴寒:
“详查皇甫惟明河湟战报出入、军中用度、与韦坚近三月往来。另,密报河西吐蕃异动,愈急愈佳。”
他需要找到皇甫惟明的疏漏,哪怕是最微小的瑕疵,都可以化为致命的锁链。
同时,他需要制造一个不容置疑的理由,让这位新晋功臣,尽快地、体面地离开长安这个舞台。
“想入政事堂?”李林甫看着墨迹未干的字条,将其轻轻折起,唤来心腹,“速办。”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寻常公务。
偃月堂内,灯火如豆,映照着李林甫毫无表情的脸。
一场针对皇甫惟明、韦坚乃至东宫的无声绞杀,己然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