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昭的身影消失在金粟斋外垂落的帘栊之后,精舍内重归宁静,只余檀香。
秋阳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斑。
李隆基并未立刻起身,依旧闭目靠坐在主位锦垫之上。
那深沉难测的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疲惫与玩味交织。
“力士。”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奴婢在。”高力士如同从阴影中浮现,躬身应道。
“此子……如何?”李隆基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空荡荡的锦墩方向。
高力士略一沉吟,字斟句酌:
“回圣人,李将军此人,奴婢观之,实乃我大唐边陲难得的将才。”
“其一,勇烈果决,胆识过人。”
高力士缓缓道。
“石漆河一役,以寡敌众,血战不退,斩获甚大,足见其临阵之勇,指挥若定。
那份吐蕃贵酋的口供,更是深入虎穴、釜底抽薪的胆略,非勇猛刚毅之士不能为也。
此等锐气,奴婢观之,颇有几分冠军侯当年横扫漠北的遗风。”
“霍骠骑?”李隆基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
“奴婢斗胆,仅就其战场锋芒而言。”
高力士谨慎地补充道。
“其二,谦恭守礼,持重有度。今日觐见,礼数周全,无丝毫骄矜之气。
献礼之言,句句不忘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将己身置于末位。
奏对石堡、大食二策,既未因陛下垂询而妄言强攻以媚上,亦未畏战……
其言有物,其策有度,深谙进退之道。这份沉稳与谦逊,奴婢以为,倒有几分长平侯之风范。”
“霍骠骑之勇,长平侯之谦……”李隆基低声重复,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战场之上勇如霍去病,御前奏对谦恭似卫青……嗯,力士此喻,倒也有几分贴切。”
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李隆基沉默片刻,目光悠远:
“如此说来,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边陲重镇,光有勇谦还不够。吐蕃之患,大食之扰,皆非一日之寒。他方才所言石堡之策,听着可行,然其中变数……哼。”
高力士垂首:“圣人明鉴。李将军年轻,历练尚需时日。北庭副都护之位,正是磨砺之所。假以时日,或可当大任。”
“嗯。”李隆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吧。朕有些倦了。”
“奴婢扶圣人回寝殿歇息?”
“不必,朕就在此小憩。你且退下吧。”
“喏。奴婢告退。”高力士躬身,倒退着缓缓退出精舍,轻轻合上门扉。
与此同时,长安城正南的明德门外。
初秋的阳光洒在宽阔的御道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一支风尘仆仆却军容整肃的凯旋之师正列队于城门前。
为首一员大将,身披明光铠,胯下骏马神骏非凡,正是在河湟前线取得大捷的皇甫惟明。
他面容刚毅,眼神明亮,顾盼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威势。
此刻,他勒马城下,望着巍峨的长安城楼,眼中闪烁着志得意满的光芒。
此次大胜吐蕃,收复失地,正是他政治资本最雄厚的时刻。
入京论功前,圣人由王忠嗣接任他的使职,此番前往长安,颇有入相之资。
城门大开,迎接他的是礼部官员和兵部代表,依制举行着凯旋入城的仪式。
鼓乐齐鸣,人群欢呼,场面虽隆重,却也在规制之内,并无逾矩之处。
皇甫惟明在马上矜持地向西周人群致意,享受着胜利者的荣光。
然而,在仪式进行完毕,队伍开始缓缓入城时,一名身着不起眼青色常服、看似普通家仆的人,悄无声息地挤到皇甫惟明亲随马前,低语了几句。
皇甫惟明眼神微动,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那青衣人随即消失在人群中。
入城后,皇甫惟明并未首接前往朝廷安排的馆驿,也未立刻入宫觐见。
他吩咐副将按规制安顿部队,自己则只带了寥寥几名心腹亲兵,换上了便服。
他们并未走宽阔的朱雀大街,而是穿行于坊市间的僻静小巷。
七拐八绕之后,停在了一座占地广阔、门禁森严的府邸侧门,这里并非东宫,而是位于长安城东北角的十王宅区域,是成年皇子们的聚居之所。
其中一座府邸,正是当朝太子李亨的居所。
侧门早己虚掩,一名东宫内侍在门内等候。
见到皇甫惟明,内侍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侧身引路。
皇甫惟明迅速闪身而入,侧门随即无声关闭。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公开的迎接,一切都在低调与隐秘中进行。
太子李亨,正以这种方式,第一时间秘密接见这位手握重兵、立下大功的边帅。
城楼之上,几位负责城防的禁卫军将领远远望着皇甫惟明入城的队伍消失在街巷尽头。
其中一人低声道:“皇甫将军此番风头正劲啊。”
另一人目光扫过十王宅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风头?更要紧的是他脚往哪边迈……听闻……”
“噤声!”为首的将领立刻打断,警惕地环顾西周,“十王宅的事,也是我等能妄议的?守好门户,莫惹是非!”
几人闭口不言,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皇甫惟明入京了,带着赫赫战功,带着与太子、与韦坚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低调进入十王宅的身影,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预示着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
李玄昭低调地离开兴庆宫偏门,坐上等候的青帷小车。
车轮碾过长安清晨微湿的石板路,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御赐横刀沉甸甸地悬在腰间。
就在他闭目养神,回味方才惊心动魄的奏对时,一阵隐隐约约、却异常喧闹的鼓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随风从南面飘来。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明德门的方向。
“何事如此喧哗?”他问驾车的小宦官。
小宦官侧耳听了听,低声道:“回将军,听着像是……迎接凯旋之师的仪仗?这个时辰,这个方向……怕是皇甫惟明皇甫节度使今日抵京了。”
“皇甫惟明……”李玄昭默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车帘,重新靠回车壁。
长安城平静的表象之下,巨大的漩涡似乎正加速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