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伴随着整齐划一的马蹄铁踏击官道的沉响,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李玄昭的队伍离开了庭州城最后一道熟悉的烽燧,真正踏上了东去的漫漫长途。
阳光灼烤着广袤的戈壁,远处的天山雪峰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如同沉默的巨人。
李玄昭坐于追风之上,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这片他曾经用双脚丈量过、用血泪浸染过的土地。
风沙依旧,但心境己截然不同。
当年,他孑然一身,怀揣着渺茫无用的宗室身份和一腔无处安放的愤懑,沿着这条驿路西行。
衣衫褴褛,囊中羞涩,每一步都踏着对未知命运的惶恐与不甘。
沿途的烽燧、驿站,在他眼中不过是冰冷的歇脚点,守卒的眼神带着审视与漠然。
赤亭守捉那低矮的土墙下,他曾在寒风中就着雪水啃食硬如石块的胡饼;蒲昌海畔的胡杨林里,他裹着单薄的衣衫,听着野狼的嗥叫熬过漫漫长夜。
如今,同样的道路,同样的风景,却因身份的转换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与重量。
他的身后,是百名黑云营精锐。
玄甲覆身,只露寒眸,长槊如林,横刀在鞘。
战马雄健,披挂轻甲,行进间铁蹄踏地,沉闷的声响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让驿道上的零星商旅远远望见便自动避让,蜷缩在路旁,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那面象征着北庭副都护、权知节度副使事的牙门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宣示着这支队伍不容置疑的权威。
沿途的烽燧、守捉、驿站,再非昔日的冷漠。
当牙旗出现在地平线上,守捉使、驿丞早己率人肃立道旁,毕恭毕敬地迎候。
清水、草料、甚至精心准备的饭食,无不殷勤备至。
那些曾经可以对他投以轻蔑目光的小吏,此刻无不躬身行礼,口称将军,眼神里再无半分怠慢,只剩下对权势的天然敬畏。
李玄昭并未倨傲,但也无需刻意亲近,只是微微颔首,接受着这属于他身份地位的礼遇。
每一次接受补给,每一次简短的交涉,都无声地强化着那条横亘在“破落宗室”与“封疆大吏”之间的巨大鸿沟。
队伍行经伊州。
当年他路过时,此地刚从吐蕃的短暂侵扰中恢复,城垣残破,市井萧条。
如今,城墙虽显沧桑,却己加固,城门口车马人流明显稠密了许多。
商队的驼铃声此起彼伏,满载着西域的香料、玉石和毛皮,也带来了关中的丝绸、瓷器和铁器。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香料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喧嚣而充满活力。
李玄昭在城外驿站休整时,甚至能听到城内传来的丝竹之声。
他记得当年路过,曾在一个破败的角落,向一个同样落魄的新兵讨了半碗浑浊的粟米粥。
如今,驿站最好的院落早己为他腾空,伊州刺史亲自出城相迎,奉上当地特产的甘甜瓜果。
他站在驿馆的阁楼上,望着这座生机渐复的边城,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对“时势”二字的更深体悟——个人的命运,终究是系在国运与权柄之上。
进入河西走廊,景象又是一变。
戈壁的苍茫渐渐被祁连山麓的绿意取代。
八月的河西,正是丰收前的酝酿时节。麦浪在风中起伏,泛着青黄相接的光泽。
沿驿道两侧,军屯与民垦的田地阡陌纵横,水渠滋养着这片连接东西的咽喉之地。
烽燧星罗棋布,依山傍水,扼守着交通要冲。
它们不再是李玄昭眼中孤寂的坐标,而是构成北庭乃至整个安西、河西防御体系的重要节点。
他清晰地知道,每一座烽燧背后,有多少戍卒在默默守望,维系着这条帝国命脉的畅通。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祁连山的雪顶染成玫瑰金色,也将黑云营将士的玄甲映照得一片金红,宛如流动的烈火。
队伍在星星峡一处开阔地扎营。
这里地势险要,是进入河西走廊腹地的门户。
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戈壁夜间的寒意。
李玄昭没有待在舒适的营帐内,而是独自走到营地边缘一处高坡上。
阿木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数步之外,隐在阴影中。
夜风带着祁连山雪水的凉意,吹动李玄昭的披风。
他眺望着东方,那是凉州的方向,也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
脚下的土地,曾浸透他西行时的迷茫与汗水,如今,却承载着他东归的权势与责任。
石漆河的腥风血雨,庭州的励精图治,仿佛都在这重走旧路的旅程中沉淀、发酵。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拿自己的命换一口吃食的少年。
他是李玄昭,北庭副都护,瀚海军使,手握黑云利刃的宗室。
凉州己在望,而长安的轮廓,似乎己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隐隐浮现,带着无上的荣光,也潜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
“凉州……”李玄昭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冰冷的剑柄,那触感一如石漆河隘口的血与铁。
他的眼神在星光下,锐利如初出鞘的刀锋。
“长安之前,且看看这河西重镇,又是何等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