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群山,将石漆河隘口的狰狞面目展现在瀚海军军使李玄昭面前。
隘口状如巨斧劈开的裂缝,浑浊湍急的石漆河裹挟着泥沙与粘稠黑油奔涌而出。
隘口最窄处仅容数骑,两侧峭壁如削,其上矗立着吐蕃哨卡,木栅土墙箭楼在晨光中投下阴影。
史思义麾下最精悍的斥候,如同壁虎般紧贴岩壁,甚至冒险攀上隘口西侧高峰,终于悄无声息滑回。
他们浑身泥水,气息微喘,眼中带着震撼与惊悸。
“禀军使!李军使!”斥候首领声音发颤,“隘口守备森严!西侧主哨卡驻有吐蕃精兵五十余,配强弩!两侧山腰有小哨卡,谷底疑有暗哨!主哨卡后方营帐,人数不下两三百众!他们戒备异常!”
斥候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石破天惊:“然我等冒死攀上西峰窥探……军使!隘口之后,石漆河谷盆地内,烟尘蔽日。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如林,人喊马嘶,望之不尽。其大营规制,远超寻常。依灶烟、营盘、马匹估算……吐蕃本族精兵,恐不下两万之众!更有大量依附杂胡,人马总数……怕有三万以上!”
他眼中后怕更甚,“隘口守将部,不过是替这数万大军看守门户的警哨!戒备如此,定是这门户!”
李玄昭立于山岩之上,斥候之言如冰水浇头,瞬间印证了他最深的忧虑!
这正是他从缴获密信与俘虏口供中拼凑出的可怕图景,吐蕃意图以石漆河谷为跳板,大举进犯北庭!
他星夜兼程上报节度使,并以瀚海军使身份,力陈利害,恳请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派精兵支援。
如今,夫蒙灵察的安西铁骑想必正从西面,北庭调派的大军正从东面,如同两柄铁钳向石漆河谷合拢!
而他和史思义的伊吾军、马远的瀚海弩兵,此刻正站在这数万敌军唯一的生门之外。
他们的任务不再是“堵住小股敌人”,而是用血肉之躯,在数万吐蕃大军反应过来前,将这扇地狱之门死死焊死。
为安西、北庭主力合围关门打狗,赢得那生死攸关的时间。
李玄昭目光投向囚车。噶尔·东赞布被阿木拖到前沿,透过石缝,他清晰看到了隘口上的吐蕃旗帜与士兵。
他身体绷紧,喉咙呜咽,眼中爆发出狂喜与急迫,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吞噬。
那不仅是任务失败的恐惧,更是深知自己掌握着河谷数万大军布防、联络拔悉密盟友的密道、乃至吐蕃赞普密令等核心机密的灭顶之灾。
阿木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吐蕃语):“看到了?你的‘赤鹰’守着数万大军的门户。可惜,你栽了。你说,论恐热是会冒险救你这个掌握河谷生死秘密的人,还是……会灭口,把你也射成刺猬?”
噶尔·东赞布疯狂挣扎,堵嘴的布团几乎咬穿,眼神绝望地扫视隘口,似在寻找论恐热的身影,传递无声警告。
李玄昭不再看他,转向伊吾军别将史思义和瀚海军副使马远等军官。他拔出横刀,寒光一闪,在沙砾地面划出隘口地形。
“敌情确凿,吐蕃数万大军就藏在河谷!安西、北庭大军正星夜合围!而我们,就是钉死这扇门的钉子!”李玄昭声音冰冷如铁,“目标,扼守,钉死出口。不是现在啃硬骨头。”
刀尖重重点向隘口东侧:“此地离隘口一里,地势开阔成半圆谷地,背靠此山梁,石漆河拐弯处。是唯一能布防之地!此地,即我瀚海、伊吾两军为北庭锁喉之地!”
“史将军!”
“末将在!”史思义挺身。
“率你八百伊吾轻骑,即刻抢占此地。伐木垒石,依托山梁河岸,筑工事。要快,要固!给我一道让吐蕃铁骑头破血流的墙。”
李玄昭目光如炬,字字千钧,“史将军!你脚下之地,系北庭存亡。此门若开,吐蕃数万兵将首扑伊州、庭州!今日,纵使我辈皆成齑粉,亦需将此门钉死!人在,门在!”
“诺!”史思义眼中燃起决死烈焰。八百伊吾轻骑是他子弟兵,守的是家园门户。
“阿木!”
“在!”
“带斥候盯死隘口,格杀任何出入者。我要让里面变成聋子瞎子!把他带到前沿显眼处,让他们看。要隘口里的人知道,他们的‘赤鹰’、握着河谷命脉的人在我们手里!让他们猜,让他们急疯!”
“得令!”阿木狞笑。
“其余人随我策应!马远将军!”
“末将在!”瀚海军副使马远肃然。
“你的一千弩兵是我重锤,即刻在壁垒后预设阵地,强弩封锁隘口通道及后方!伏远弩压制箭楼,骑兵整备待命侧击!我们要锁的,是足以倾覆北庭的数万敌军咽喉!此战,不为斩首,只为锁喉,钉死它!”
八百伊吾轻骑如离弦之箭,在史思义率领下沿山坳扑向谷地。马蹄裹布,仍带起闷雷。
隘口西侧哨卡上,吐蕃守将论恐热猛地站起,死死盯住东侧烟尘。
“唐军骑兵!”哨兵惊呼。
论恐热脸色铁青。昨夜后方警报有唐骑西进,未料如此之快,更未料其不攻隘口,反抢东侧!
“他们想堵我们?”副手问。
“不!”论恐热目眦欲裂,“他们在筑墙!要封死隘口!把我们,把河谷里的数万大军全堵在里面!”
彻骨寒意席卷全身。
这支唐军是来关门的,要把吐蕃伸向北庭的铁拳,连同数万大军困死在石漆河谷。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唐军前沿巨石后,一个被缚人影在阳光下反射金属光泽,那是噶尔·东赞布的配饰。
“噶尔!”论恐热心如冰锥。
噶尔被擒,“赤鹰”覆没!
噶尔不仅身份尊贵,更掌握着通往河谷的秘径口令、拔悉密联络方式、乃至部分布防! 若泄于唐军……论恐热不敢想河谷主帅的下场。
“快!”论恐热嘶声咆哮,“吹号!集结所有人!弓弩手上箭楼!骑兵准备!派快马!
走山间狼道,绕过隘口,首报河谷主帅尚结息赞! 唐寇己至隘口,图谋封门!噶尔将军被擒,身负河谷机密,危在旦夕!请求速派大军夺门!”话音未落——
“呜——呜——呜——”
吐蕃进攻号角撕裂山谷,绝望而疯狂!
号角传来时,史思义正将原木砸入壕沟。他抹去泥汗,望向隘口,咧嘴狞笑:“狗崽子憋不住了!弟兄们!墙未高,狼己至!怕吗?”
“不怕!”八百健儿怒吼,斧凿挥舞更疾。
“全体下马!步战!”史思义令下。八百骑瞬间下马,抓弓弩,持长槊矛戟,拔横刀,擎圆盾,化身步卒。
“弓弩手!上墙!瞄准!” 持弓弩者攀上壁垒,箭簇森然。持长兵者在后列阵,槊矛如林架于垒石。刀盾手填隙。强弩伏远弩架设节点。
李玄昭与马远己至壁垒后。马远麾下一千弩兵检查装备,强弩手组装伏远弩,弩矢遥指隘口。一千瀚海精骑列阵待发。
隘口通道内,吐蕃骑兵涌出,杂色皮甲,弯刀长矛,嚎叫如兽。两百骑为先导,后跟数百步兵,欲一举冲垮未竟之工事!
“稳!”史思义声如磐石,“弓弩手——预备!”壁垒上弓开满月,弩稳如山。
“放!”手臂劈落!
“嗡—嘣—!”箭雨弩矢如死神镰刀扫过!先锋吐蕃骑人仰马翻,血花迸溅,人马洞穿!惨嚎马嘶压过冲锋声!洪流在五十步外被剜去大块!
吐蕃凶悍,后继踏尸前冲!步兵举盾嚎叫逼近!
“自由射!压步卒!”史思义咆哮,“长兵!抵住!”
“轰!”第一波吐蕃骑狠狠撞上壁垒!骨裂马嘶!壁垒剧震未垮!
前排连人带马被矛林捅穿挑翻!后骑撞尸混乱!
“刺!捅!”壁垒后伊吾军奋力突刺。刀盾手顶盾格挡,挥刀砍向攀爬之敌!
肉搏瞬间惨烈!谷地化为血磨。
八百伊吾军凭壁垒死志,顶住吐蕃首波狂攻!尸积壁垒,血染石漆河!
李玄昭望台上冷眼观战。目光越战场,刺向隘口深处——更多吐蕃兵集结,论恐热面青眼赤。
他知首波为试探。真正考验是吐蕃步骑协同的决死冲锋!他们绝不甘被堵死,更恐惧噶尔泄密!
他招亲兵:“令阿木加火,让隘口看得更清!令马远,弩兵最高戒备,强弩瞄通道及后方,伏远备压箭楼,骑兵备侧击!”
前沿巨石上,阿木现身,粗暴拖上噶尔·东赞布,扯掉堵嘴布!
“噶尔将军!”阿木吐蕃语高喊,压过杀声,“看看你的同袍送死,论恐热是想救你这握河谷秘密的人,还是想你永远闭嘴?”冰刃贴上噶尔脖颈。
噶尔目睹惨状,望向论恐热那恐惧喷火的目光,彻底崩溃。
凄嚎破空:“不——!论恐热!救我!我知道拔悉密使的狼道!我知道赞普的密令!我知道大营的布防!救我——!”
这哀嚎如惊雷,炸响隘口。
论恐热面无人色,眼中犹豫尽化疯狂。噶尔每字都是催命符!
他腰刀出鞘,首指唐壁,裂胆咆哮:“全军!压上去!踏平唐寇,抢回噶尔!杀——!”
同时,壁垒侧翼,马远令旗狠挥:“强弩,目标隘口通道,齐射!”
一片更密更厉的黑云,挟尖啸自唐军高地腾起,越过前沿,精准覆盖隘口出口及蜂拥而出的吐蕃后续部队!
锁喉绞索,在哀嚎与弩吼中骤紧!
然而,死寂仅数息。
隘口深处,传来低沉、宏大、如大地脉动之声。那是数万大军察觉灭顶之灾时,混乱、集结、狂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