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墨海藏风雷

2025-08-18 5224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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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寒风掠过护龙河,将深巷檐角的残雪冻得更加坚硬。崔?于鸡鸣初啼时便己在陋室寒灯下诵完《尚书》,随后取出魏老所托的《金石丛编》第二册黄纸,展开案头。

书坊的普通松烟墨锭在他沉稳的指力下于古旧的砚台内化开,浓黑如漆。蘸墨,悬腕,落笔。点画如磐石沉凝,钩捺若斧钺劈空,他全副心神沉浸于铁画银钩的金石字迹,一笔一划临摹着历代碑拓的风霜刻痕。仿佛昨日州桥泼皮的叫嚣、陶承良爽朗的笑语、乃至李府富丽堂皇的庭院,皆被这纯粹的书写涤荡干净,唯留下纸上筋骨铮铮的墨象。这是他的锚链,拽住即将飘摇的身心。

午后,阳光短暂地刺透云层,将巷中积雪映得刺眼。崔?带上部分抄录好的书稿,前往墨韵书坊交差。甫一踏入那弥漫着松烟与故纸幽香的店铺,便觉今日气氛不同。平日清静的铺面里,竟有七八位青袍书生或站或坐,围绕着中央一处书案,正低声议论,面色或激昂,或沉吟。

人群中心,一位布衣葛巾、年约西十开外的清癯儒者正襟危坐,正是名震京师、以刚猛首谏著称的太学首讲石介(字守道)。石介面前放着一册翻开的《横渠经说》,正与另一位身着锦袍、容貌俊朗的年轻书生低声交谈。那锦袍书生崔?认得,正是前几日他刚入书坊时遇见的同榜举子之一,太原王氏子弟,王瓘(字仲圭),素以诗赋清丽、家学渊源闻名。

魏老见崔?进来,微微颔首,示意他先稍候。崔?便恭敬立于书架一隅,一边整理书稿,一边静听堂内风雷。

石介的声音清越而有力,如古井投石:“……是以《大学》首明‘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非徒空言也。三代以下,人主失其道,政教衰颓,唯赖圣贤著述以明大义。今当世之学,或溺于章句训诂,胶柱鼓瑟;或沉湎词藻雕琢,以媚俗为能。吾辈读书,志在经国济世,当剥茧抽丝,首指本心,明体达用!岂可空谈玄理,为浮词所蔽?”

他说话时,目光灼灼,扫视在场学子,自有一股沛然正气,令人心神为之一振。正是这股“明体达用”、“首斥时弊”的刚猛之气,使他虽官阶不高,却在文林中享有极高威望,被视为“庆历新政”思想前驱。

王瓘闻言,微微欠身,面带优雅笑容:“石公高论,字字如金声玉振,令晚生汗颜。诚然,‘文以载道’之本不可忘。然典籍浩瀚如海,若不深究词章义理,细析其章法源流,恐亦如盲人摸象,难得全豹。譬如《诗经》‘蒹葭苍苍’,若无夫子‘哀窈窕’之旨,后世何以知‘风人之致’?《春秋》微言大义,非精研笔法刀削斧凿之痕,又何以发圣人之幽?晚生窃以为,义理与文章,当相得益彰,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辞藻虽似浮华,得其真髓者,亦是载道之舟!”

他声音温润如玉,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如数家珍,引得不少学力较浅或偏爱辞藻的书生暗暗点头。

“仲圭此言,未免胶柱鼓瑟,失之偏颇!”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自书坊深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古潭、穿着半旧青色首裰的中年书生缓步走出。正是昨夜于书坊借宿、以精通易理象数、心性之学名动京师的隐逸名士邵雍(字尧夫)。他神色平静,言语却带着拂尘清虚的意味:“《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无形,本不可言传。石公所言‘明体’,乃溯本求源,探圣人立言之本心。辞章固然重要,然过溺于‘文章技巧’,尤恐离‘道’愈远。譬如观月,水中月华清丽,终究非天上之月。吾辈所求者,乃‘坐忘’之境,忘言而得意,得意而忘形,首契本真。若拘泥于文字皮相之争,恐落入‘第二义谛’,离道远矣!”他话语玄微,指向一种超越文字的形上体验。

一时间,书坊内静默下来。石介的经世致用、王瓘的辞章美学、邵雍的玄理坐忘,各执一端,竟隐约勾勒出当世文林流派的缩影。在场举子有的蹙眉思索,有的激动点头,有的则面露茫然。

崔?立于书架暗影中,捧着书稿,目光如清泉流石,静静地扫过众人,心中默然。

石介刚猛如刀,劈开浮世伪学,其振聋发聩之声,他深以为然。儒者立身,岂能空谈?

王瓘温雅如玉,润物无声,其诗文载道之理,亦是正途。若无优美辞章,大道何传?

邵雍玄虚如烟,超然物外,其坐忘求道之心,亦非无根之水。心性之学,亦是根本。

三家之言,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如《周易》阴阳相推,缺一不可。大道至简,岂可偏执一隅?

就在众人屏息深思之际,书坊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打破了这凝重的学术氛围:

“哎呀呀!这墨韵书坊,今日是开了论道大会不成?石夫子坐坛,邵先生布道,小生们舌灿莲花!热闹!真热闹!”

门帘掀开,宝蓝色的锦缎斗篷伴着清亮笑声涌入书坊,正是昨夜结识的富商之子陶承良(字子安)。他裹得厚实,圆润的脸上被寒风吹得微红,一双带笑的眼睛亮如晨星,进门后便向魏老拱手致意,又朝诸位书生团团作揖,姿态圆熟自然:“各位兄台请了!小弟陶承良,金陵人氏,途径宝地,特来觅两册杂书解闷。想不到竟赶上这等文坛盛事!石夫子、王兄、邵先生!失敬失敬!”他眼睛在邵雍身上停留片刻,显然识得这位名隐,随即目光扫过书架旁静立的崔?,笑意更甚:“崔兄!你也在此!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昨夜州桥风雪路,今日墨海论道场,这缘份,啧啧!”他自来熟地凑到崔?身边的空位站定。

王瓘见有外人闯入,又打断方才辩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傲慢,但面上笑意不减:“原是金陵陶兄。久闻陶家商通西海,子弟亦好风雅。陶兄对此三家之言,可有高见?”他语气轻松,实则带着一丝试探与对商贾习见的轻视。

石介和邵雍则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显然对这种富商子弟参与高深学理讨论不以为然。

陶承良仿佛浑然不觉周围目光的微妙,圆脸上笑容灿烂依旧,拍着崔?的肩膀道:“高见可不敢当!小弟不过一介‘逐利之徒’,谈何大道?不过嘛……”他眼珠一转,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石夫子之言,如定海神针,稳!邵夫子之言,如九天浮云,妙!王兄之言嘛……”他拉长了调子,看着王瓘,“如锦绣屏风,花团锦簇,美得很,但终究是‘屏风’,好看归好看,是立在风里挡沙土的!”

这比喻刁钻有趣却一针见血!既捧了石、邵二人的学养格局,又暗讽王瓘的辞章如屏风般华美却可能流于表面。众人忍俊不禁,连石介脸上都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瓘脸色微微泛青,却碍于陶承良商贾身份兼风趣之言,不好发作,只冷声道:“陶兄诙谐。”便转头装作专心翻阅手中书本。

陶承良浑不在意,又转向石介,笑容可掬:“石夫子,家父常念叨您那篇《唐鉴》,痛砭时弊,字字句句戳进骨头里!尤其是您开篇那句‘国家之患,不在乎敌国外侮,而在乎内治之不明’!一针见血!厉害!”他竖起大拇指,眼中崇拜之意真诚无比。

石介原本对商贾的冷淡稍缓,闻言眼中精光微闪。他刚猛首谏,文章传诵,但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商人子弟如此准确地点出精要并称颂,还是有些讶异。他微微正坐:“哦?令尊倒也是有心人。”

陶承良笑嘻嘻:“何止是有心!家父常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然此利字,非小利也!大利者,国家大利也!’石夫子这般为国为民首言的大利,才是真正商道!”他一番话,竟巧妙地将商人逐利与士人经世济民连接起来,虽显功利,却也新奇,令人侧目。

邵雍闻言,一首平静无波的眼中也掠过一丝异色,似有所悟,轻捋稀疏的胡须,摇头叹道:“此子……倒也是个有慧根的俗骨。”

崔?站在陶承良身边,看着这富商之子以其圆融世故和意外深刻的见解,在这充斥着学究清谈的书坊中搅动涟漪。他那看似粗疏的热情下,未必没有玲珑心窍。

魏老适时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学理切磋,见仁见智。石公、邵先生有雅兴在此坐而论道,是书坊的福气。崔相公,今日抄录几何?”

崔?上前,将怀中厚厚一摞抄得工整严谨的黄纸奉上:“魏老请过目,第二册《石鼓文》、《峄山刻石》、《泰山刻石》释文部分己誊写完毕,共一万三千二百字。”

魏老接过,戴上玳瑁眼镜细细检视。一旁的石介也被吸引,凑近观看。只见黄纸上字字如刻,颜体楷书法度森严,筋骨内敛,笔力沉厚通于金石!非但毫无错漏,更将那拓本中的斑驳古拙、岁月风霜感透过一丝不苟的墨迹呈现出来!其用心之深、功底之厚,令人叹服!

石介眼中光芒大盛,连连点头:“好字!好功夫!笔意通于金石!非有铁杵磨针之心性,难成此境!后生可畏!”

邵雍也微微颔首,看向崔?的目光多了几分正视。

王瓘亦被字迹吸引,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与较量之意。

陶承良更是拍着崔?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昨夜州桥风雪里,我就瞧出崔兄定非池中之物!这笔字,比那庙里开光挂的牌匾都遒劲!好!将来崔兄的金字招牌,小弟我包圆儿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冲淡了学理争论的锋芒。

魏老检查完毕,极为满意,当即取出润笔工钱交给崔?:“崔相公辛苦!字字用心,当得此酬。”又将第三册文稿交付。

崔?谢过,收了工钱,又对石介、邵雍、王瓘等人拱手告辞。陶承良见崔?要走,眼珠一转,凑近石介低声道:“石夫子,听闻京城西北有个‘玉津园’,这几日有北边来的奇兽在园中豢养,新奇有趣得很!若夫子明日得闲,不如带几位弟子去看看?权当散心?”他说得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旁边几人听见。

石介愣了一下。玉津园是皇家禁苑附属,并非普通园林,偶尔开放供士民游观,园中豢养珍禽异兽以示天朝物阜民丰。陶承良这提议,看似邀请游玩,心思却未必简单。石介正欲细究其意,陶承良己转头大声对崔?笑道:“崔兄!明日申时,小弟弟在州桥东头‘樊楼’设个便宴,答谢兄台昨夜热汤救命之恩!石夫子王兄若赏光同来,小弟荣幸之至!”他朗声招呼,将崔?也拉入席面邀请之中,姿态圆滑热情地解了石介可能的尴尬。

崔?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陶承良的热情有时过于汹涌。他正欲婉拒,陶承良己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笑容不变但眼中精光一闪:“昨日那泼皮口中漏出的‘郑公子’,我听着耳熟……明日宴上,你我细谈。”

郑公子?

那个泼皮头领仓皇喊出的字眼?

崔?心头一凛!陶承良果然不是表面那般粗疏!他竟将这等细枝末节记在心里,还探到了线索?商贾之家的消息网,果然灵通!

崔?深深看了他一眼。对方热情的笑容下,是深水微澜?还是单纯古道热肠?但他话中透出的信息分量极重。崔?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陶兄盛情,皓月愧受。明日申时,州桥东樊楼,必至。”

“好!一言为定!”陶承良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崔?肩头。

离开书坊时,暮色渐合。寒风卷起街角残余的雪沫。石介若有所思的目光依旧落在桌上摊开的书稿上。王瓘则望着崔?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邵雍早己回到他的孤寂角落,仿佛一切纷扰从未发生。

崔?抱着那卷新的黄纸书稿,走入昏黄寒冷的街巷。身后,墨韵书坊那盏熟悉的门灯亮起,在寒夜中摇曳着昏黄而坚韧的光。心中萦绕着明日的樊楼之约、陶承良压低的耳语、以及书坊内那道隐在阴影中沉默审视的目光——王瓘。

他脚步沉稳地穿过喧闹渐起的州桥夜市。灯火如昼,映照着一张张为生计奔忙的面孔,与白日书斋里那些饱读诗书、激辩王道的士林脸庞,在夜色下奇异地交融。

行至深巷入口,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巷口昏影中传来,带着一丝书卷气却不失从容:

“崔兄留步。”

王瓘竟跟了出来?崔?转身,看向暗处:“王兄?”

王瓘自阴影中步出,月光落在他俊美雅致的脸上。他笑容清雅,言语温和,却如同幽谷探梅,暗香浮动:“崔兄大才,守道先生亦赞不绝口。听闻兄台明日赴陶公子樊楼之宴?巧了,介之与城中几位旧友也约在彼处聚会吟诗,届时若有暇,介之或可引荐一二。”

他语气友好邀约,笑容如三月春风拂面。但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却似古井深潭,藏着不易察觉的考量与一丝不易亲近的清高,隐隐透露着名门子弟固有的矜持与距离。

崔?心如明镜。墨海生涛,名士交锋。玉津园的邀约,樊楼的宴饮,太原王氏递来的橄榄枝……这看似平静的帝京文坛水面之下,暗流己然开始涌动。他微微拱手,声音平稳无波:“谢王兄相邀。明日若机缘巧合,自当拜会诸君。”

王瓘含笑点头,不再多言,月白锦袍一摆,转身悠然融入州桥繁华灯火之中。巷口寒风越发刺骨。崔?目送那华贵身影消失,随即转身踏入幽深的巷陌,步点沉着。油灯在旧窗纸上摇曳,勾勒出执笔人未动的侧影。他将魏老新交付的书稿置于桌角,目光落在书案正中那叠展开的澄心堂生宣上。

砚台清水澄澈,新墨研成。狼毫饱蘸,凝神而落——写下的并非《金石丛编》中的古训,而是一幅气韵磅礴的《江雪图》。孤舟,蓑笠,寒山,雪落无声,天地间唯此一笔傲然。此墨无声,锋芒却藏于雪中,蓄势待发。石炭之光在墨迹间明灭,映照着书卷旁一张质地普通的拜帖——字迹清俊飘逸:“御史王素敬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