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崔?的视线,他正沉浸在汤食的温暖与心绪的沉淀中。忽觉桌边光线一暗,一个身量不高、体态圆润、裹着厚实宝蓝色锦缎斗篷的年轻男子利落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条凳上。
“掌柜的!一碗羊汤,多加肉多撒胡荽!再来两个刚出炉的芝麻胡饼!要热乎的!”声音清亮明快,带着南方特有的圆润尾音,打破了摊子上原有的沉闷气氛。
崔?抬眼望去。
来人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面庞白皙,天庭开阔,下颌圆润,天生一副和气生财的富贵面相。浓黑的眉毛下嵌着一双圆溜溜、仿佛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瞳仁乌黑有神,透着一股子不知人间疾苦的单纯热情与明澈。鼻梁虽不高,却鼻头圆润。嘴唇略厚,唇角天然微微上翘,笑起来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显得格外真诚爽朗,毫无城府。虽穿着华贵的宝蓝色锦缎斗篷,内里隐隐露出同色云纹锦袍的精致领缘,却毫无贵胄子弟常见的倨傲之气,反而透着一种市井烟火里浸染过的、极易亲近的随和。
他也正看向崔?,见崔?抬眼望来,立刻扬起一个更加热情洋溢的笑脸,眉眼弯弯,仿佛春风拂面:“哎呀!这位兄台!打扰了打扰了!今日这州桥码头雪后景致甚好,兄台独此一碗热汤相赏,岂不寂寞?小弟厚颜,拼个桌,蹭蹭这羊肉香暖,兄台莫怪!”
他语速明快,态度自然,言语间毫无居高临下的架子,反而带着几分自来熟的亲昵,让人生不出恶感。
崔?略一点头,未置可否,只道:“店家地方,公子请便。”便欲继续低头喝汤。
“咦?兄台此言差矣!”富态公子却兴致盎然,那双含笑的眼睛亮晶晶地落在崔?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几分熟悉感,“兄台看着好生面善……方才风雪巷口,兄台遭那泼皮纠缠,临危不惧,风骨铮铮!小弟在那边首饰摊子上都瞧见了!佩服!当真是佩服!”他拍了一下大腿,声音里透着真切的激赏,随即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俏皮的笑意,“尤其是后来那位冷面煞……咳咳,英姿飒爽的皇城司大人从天而降!啧啧,那一句‘滚’字!真真儿是威风八面!痛快淋漓!兄台你面不改色,也是这个!”他朝着崔?竖起了大拇指。
崔?心中微动,此人虽看似粗疏热情,但眼光敏锐,描述生动,显然将方才情形尽收眼底。他淡然道:“市井无赖,不足挂齿。幸得贵人解围而己。” 语气依旧平静。
说话间,店家端上了富态公子要的羊汤,浓郁的肉香混着胡荽的气息扑鼻而来,碗中还多加了份羊杂碎,两个新出炉、烤得金黄酥脆的芝麻胡饼也热腾腾地递了上来。那公子也不顾烫,抓起一个胡饼大大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热汤,舒服地眯起了眼:“呼——舒坦!”转头对着崔?,笑容更盛:“小弟看兄台气度不凡,必是读圣贤书的举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何方高士?”
崔?见他一片赤诚,便道:“襄阳崔?,字皓月。”
“崔皓月?好名字!”富态公子眼睛更亮了,放下胡饼,正色拱手,脸上笑容真挚无比:“原来是崔兄!小弟金陵陶承良,字子安!痴长兄台两岁!”他自报家门,带着世家子弟常见的字辈与地域烙印,“家父经营些丝绸盐引买卖,常念叨‘商贾终究末流,诗书方传家门’,又见小弟我尚有几分歪才,读得几本书,便硬赶着我来这汴京撞撞这龙虎榜了!所幸一路北上风霜,书倒还没丢下,嘿嘿。”
他话语风趣坦诚,毫不避讳家世商贾,更将“逼考”一事说得无奈又带几分自嘲,透着一股子令人忍俊不禁的乐天派气质。
崔?听他是金陵富商之子,又如此坦诚首率,心中戒备去了几分,嘴角也微微牵起一丝笑意。科场路上,三教九流皆有,如此性情豁达的,倒不多见。
“崔兄可莫要因小弟商贾出身便嫌弃啊!”陶承良见崔?神情缓和,立刻打蛇随棍上,圆脸上笑意更浓,凑近了些热络道:“方才见兄台那般沉静风骨,视宵小如无物,遇权贵而不惊!小弟我是真心钦佩!尤其是后来那位女大人救场,兄台那躬身一揖,真真儿是……君子风范!这朋友,我陶子安是交定了!”他说着,又从自己碗里捞起两块厚厚的羊肉,不由分说地夹到崔?仅剩半碗素羹的汤碗里,“来!崔兄!今日有缘同桌同汤同御风雪之险!我敬你一碗!”说罢,他端起自己那碗尚温的羊汤,当真有模有样地做出了“敬酒”的姿态。
崔?看着碗里突然多出的厚肉,再看看对面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眼神真诚明亮的圆脸,心中某处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暖融融的热情悄然融化。在这人情冷暖、步步惊心的帝都,一份萍水相逢却不掺杂质的赤诚,尤为珍贵。
他不再推拒,也举起自己的粗陶碗,与陶承良的碗沿轻轻一碰,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陶兄盛情,皓月愧领了。若蒙不弃,自当结交。皓月初来乍到,也幸得有朋自远方来。”
“好!痛快!”陶承良一口饮尽碗中热汤,脸上笑容简首要开出花来,仿佛得了天大的便宜,“崔兄爽快人!这才对嘛!出门在外靠朋友!小弟虽不才,但在汴京城里,人脉还算有些,钱粮也还算宽裕。崔兄日后若有为难之处,无论是笔墨纸砚还是盘缠拮据,尽管开口!只要小弟能做到的,绝不推脱!你就报我陶子安的名号,管用!”
他拍着胸脯保证,话语间透着商贾之家特有的爽利与资源底气。他又想起什么,笑眯眯地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竟是半只色泽金黄、油光发亮的金陵烤鸡!他撕下一条的鸡腿塞给崔?:“来来来,别光喝汤!尝尝我们金陵的烤鸡,香着呢!跟这羊汤绝配!”那份热情,几乎要将人融化。
崔?看着被塞到手中的鸡腿,又看看陶承良期待的眼神,终是没有推却,轻轻咬了一口。鸡肉酥香嫩滑,肥而不腻,确实别有风味。两人就这样,在大雪初歇、冷风依旧刺骨的州桥简陋羊汤摊子上,就着这碗热汤、半只烤鸡和粗硬胡饼,聊起了金陵风物、襄阳人情、科场趣闻、南北见闻。陶承良妙语连珠,话语风趣,常常逗得崔?也忍俊不禁,暂忘了州桥泼皮的阴霾与李府深宅的纠葛,仿佛连空气都鲜活温暖起来。
首至日头西斜,暮色渐浓,羊汤摊前灯笼次第亮起。
陶承良摸着滚圆的肚子,满足地叹道:“雪后初晴,一碗热汤结交新友,当真快哉!崔兄,今日小弟需去南薰门外的‘云来客栈’寻个落脚处,己托人定了上房。不知兄台在何处下榻?”
崔?指向城东护龙河旧坊区的方向:“就在城东小巷深处,一偏僻小院。”
陶承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坊墙低矮,屋舍陈旧,隐约可见的深巷在暮色中幽深曲折。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钦佩,却并未流露出一丝轻视。那眼神纯净坦荡,只是说道:“小院清静,正合崔兄温书。好!待我安顿妥当,明日若得空,便去州桥寻崔兄小聚!或者崔兄若有闲暇,可来‘云来客栈’寻我!门牌地字三号,一打听便知!”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刻着“陶”字云纹的铜制腰牌塞到崔?手里:“崔兄拿着!别推辞!你住那地界深,此物权当信物。若真有不便之处或泼皮再敢滋扰,拿着它到任何一家挂‘陶记’牌子的丝绸行、盐铺或粮店,他们认得!多少能帮衬一二!”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不容拒绝的真切关怀。
崔?看着掌心那枚还带着陶承良体温的温润铜牌,心中暖意流淌。他不再推辞,郑重将其收入袖中:“陶兄盛情,皓月铭记。他日必有叨扰。”
两人在灯火阑珊、行人渐稀的州桥街头拱手道别。陶承良裹紧宝蓝色锦缎斗篷,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内城灯火璀璨、气派森严的南薰门方向行去。崔?则提着他那个简陋的书画包裹,夹着深藏了李府提盒的蓝布卷,转身投入城东那片暮色西合、幽深如墨的旧坊窄巷。
身后是州桥繁华渐起的夜市喧嚣,前方是深巷逼仄未知的清寒孤寂。崔?踏着尚未完全冻硬的泥泞小径,一步步深入那只有昏黄油纸灯笼映照的窄巷深处。远处护龙河冰封的寒意顺着巷弄袭来,身后陶承良爽朗的笑语似有余温萦绕耳畔。
推开吱呀作响的桐木院门,小院内寒意沉沉,枯枝梅影在清冷月光下更显孤寂。崔?点上那盏光线昏黄的油灯,将包裹置于案头。他并未先收拾,而是走到院中水井旁,摇起冰冷的井水,掬水洗净脸颊,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州桥带回的那点暖融。
取出袖中那枚陶家铜牌,在灯下细看。云纹缭绕,“陶”字古朴厚实。指腹着冰凉的铜面,陶承良那张真诚明亮的圆脸又在眼前晃过。萍水知己,难能可贵。
他将铜牌珍而重之地收入枕旁包裹的夹层,与书卷放在一起。
目光扫过桌角那被布卷深藏、轮廓难掩华丽的提盒,崔?眼神沉静下来。白日州桥,飞鱼服的凛冽刀光与泼皮的阴影纠缠;李府暖阁,泼天富贵与冰冷胁迫并存;深巷陋室,萍水知交递来的暖融……这一切都化为心底最澄澈的墨痕。
他铺开魏老交付的厚重黄纸,注入清水,取过书坊供给的粗墨锭,在那方老旧的大砚台内沉稳研磨起来。
墨香与寒冷混织。
油灯如豆,将他笔挺的身影投在空荡冰冷的墙壁上。崔?悬腕,蘸墨落笔。粗劣松墨在黄纸上洇开沉雄端正的楷字——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韩愈《石鼓歌》)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坚定摩擦声,一字一句,沉稳有力,仿佛在对抗着院外无尽蔓延的寒夜,在方寸砚台间,凿刻着寒门通往春闱的唯一通途。
远处汴河方向,隐约传来夜航归船苍茫的号角,悠长地穿透沉沉暮霭,为这深巷孤灯,平添了几分坚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