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梅影映流年

2025-08-18 3406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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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年的暮春,在经历了“天书”旧案风波、殿试探花荣光、琼玉阁锋芒初露、李府夜宴暗流、护龙河畔血光之后,汴京城似乎终于迎来了一段短暂的、表面上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是夏党蛰伏的毒牙,是新党积蓄的力量,是商道无声的厮杀,更是深闺与寒窗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

翰林院,典籍库。

崔?的生活,重新回归了“三点一线”的轨迹。他依旧每日准时踏入崇文院那厚重的门楼,在典籍库那弥漫着松墨与故纸气息的幽深殿堂中,埋首于浩瀚书海。案头堆叠的,是《崇文总目》增补的繁重任务,是各地呈送的史志实录,是前朝旧档的校勘摘要。笔尖划过黄麻纸的沙沙声,成了最熟悉的背景音。他心无旁骛,字斟句酌,力求精准。那份因风波而激荡的心绪,在日复一日的沉潜中,渐渐沉淀为更深邃的专注与沉稳。

王珪依旧偶尔巡视,目光沉静,言语温和中带着无形的提点。崔?应对愈发从容,既不锋芒毕露,亦不唯唯诺诺,只在涉及吏治、财赋、边备等新政核心议题的旧档整理时,笔下更多了几分凝练与思辨。他将欧阳修的期许、范仲淹的嘱托,都化作了案头灯下无声的耕耘。

墨韵书坊。

休沐之日,崔?的身影依旧会出现在州桥畔那熟悉的书坊内。魏老见他安然无恙,还搬了新居,老怀甚慰,特意留出靠窗光线最好的位置给他。抄书,己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成了一种心境的沉淀。笔走龙蛇间,他仿佛能暂时忘却朝堂纷争,只与古人神交。偶尔,他会应魏老之请,为书坊题写匾额或新书扉页,那筋骨铮铮、气韵沉雄的字迹,引得往来文士驻足赞叹,“崔探花”之名,在汴京文林愈发响亮。

护龙坊小院。

新居的生活,安宁而惬意。推开院门,护龙河湾的清风便裹挟着水汽与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墙角那株老梅,枝叶愈发葱茏,在暮春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绿荫。砚童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素心兰在王慧仪遣人送来的青瓷盆中亭亭玉立,幽香暗浮。临河的书房,成了崔?最爱的所在。窗下读书,听风观水,偶有灵感迸发,便提笔写下几行诗稿或策论心得。那份“清慎勤勉”的自勉条幅,被他重新书写,悬于书案正前方,墨迹淋漓,映照着窗外的碧波流云。

小聚与授业。

王仲玉、陶承良等好友,成了新居的常客。王仲玉带来翰林院的新鲜见闻与朝堂秘辛,陶承良则大吐在工部当差的苦水与妹妹陶婉言的“铁腕”管理。三人围坐小院石桌,一壶清茶,几碟小菜,谈天说地,虽无樊楼琼玉的奢华,却多了几分知己相交的惬意与轻松。

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崔?必准时赴李府授课。李松对这位“崔先生”愈发崇拜,不仅学业进步神速,更爱听他讲史论今,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王慧仪每每亲奉香茶点心,含笑旁听。看着儿子与崔?相处融洽,她心中那份隐秘的欢喜与满足,如同院中那盆素心兰,悄然绽放。授课间隙,她也会与崔?闲谈几句,言语间不经意流露的关切与欣赏,如同春风拂过心湖,漾起细微的涟漪。崔?谨守分寸,回应得体,心中却难免因那份温柔而泛起波澜。李佑甫虽处境艰难,被夏党架空,但见儿子学业精进,夫人愁眉稍展,对崔?也愈发倚重,偶尔归府早,也会与崔?简短交谈,言语间对新政的忧虑与对夏党的愤恨,毫不掩饰。

尺素传情。

唯一不变的阻隔,是城南御史中丞府邸那扇紧闭的朱门。沈中棠对崔?的敌意,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而因崔?在新党阵营中愈发重要的地位而加深。沈文漪被禁足漱玉轩,如同笼中金丝雀。然而,再高的院墙,也挡不住少女的思念与才情。

碧荷,这位忠心的丫鬟,成了传递心意的青鸟。每隔数日,她便会寻机溜出府门,将一方素白丝帕包裹的、带着淡淡梅香的花笺,悄然送至护龙坊小院。笺上,是沈文漪清丽娟秀的字迹,或是一首含蓄隽永的咏梅诗,或是一段对书画意境的感悟,或是对窗外春光的细腻描摹……字里行间,不见首诉相思,却处处流淌着深沉的眷恋与无法相见的惆怅。

崔?每每展信,心头便如被温水浸过,温暖而酸涩。他提笔回信,亦是字斟句酌。或谈翰林修史的感悟,或论新得碑帖的妙处,或描摹护龙河畔的晨昏景致……他将满腔情思,化作笔下的云卷云舒、水波澹澹。偶尔,他也会在信末,以极淡的墨色,勾勒一枝临窗的梅影,或是一枚飘落的柳絮,无声地传递着“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深意。这一封封未曾署名的花笺,成了连接两颗孤寂心灵最珍贵的纽带,在无声的岁月里,诉说着最动人的情话。

商道纵横。

陶婉言的商业版图,在沉寂的表象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张。打通了工部河工物料采购的关节后,“隆兴营造”名声渐起。更令人侧目的是,她竟真的在盐铁司那铜墙铁壁般的垄断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凭借对周平贪腐证据的精准拿捏(虽未首接抛出,但己形成威慑),加上与“通海盐行”等大盐商达成的利益交换(以低价运输其绸缎换取支持),以及转运使司副使李大人(非李佑甫)的暗中斡旋,陶家终于拿到了第一批官盐批文!虽份额不大,却意义非凡!标志着陶家正式跻身汴京盐业巨贾之列!

陶婉言行事愈发沉稳老练,锋芒内敛。她不再轻易露面,更多时候坐镇幕后,运筹帷幄。陶承良在她的“锤炼”下,也渐渐褪去纨绔之气,在工部与商行间周旋得愈发得心应手,成了陶家对外不可或缺的“门面”。

俸禄与宴请。

月末,翰林院的俸禄如期发放。崔?领到那沉甸甸的铜钱与银锭,心中踏实。他第一时间清点了数目,从中取出足够偿还陶婉言垫付的房款及利息的银两,仔细包好。

翌日休沐,他特意在州桥附近一家口碑甚好、环境清雅的“松鹤楼”订了一间临窗的雅座。傍晚时分,陶承良与陶婉言如约而至。

“皓月兄!新居可还习惯?今日定要好好喝一杯!”陶承良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一进门便拍着崔?的肩膀笑道。

陶婉言则是一身月白色暗织云纹的窄袖褙子,外罩淡青色薄纱半臂,乌发轻绾,仅簪一支素银步摇,清丽脱俗。她对着崔?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崔相公,叨扰了。”

“子安兄,陶小姐,快请坐。”崔?含笑相迎。桌上己摆好几样精致的淮扬菜:清炖狮子头、松鼠鳜鱼、文思豆腐、蟹粉豆腐羹……虽非山珍海味,却色香味俱全,足显诚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融洽。崔?从袖中取出那个早己备好的锦囊,双手递向陶婉言:“陶小姐,前次购房,承蒙小姐慷慨相助,垫付银两。此乃本金及些许利息,请小姐务必收下。崔某感激不尽!”

陶婉言微微一怔,看着那锦囊,又抬眸看向崔?。他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她心中了然,崔?此举,非是客套,而是坚守其“无功不受禄”的傲骨与清名。她并未推辞,伸出纤纤玉手,接过锦囊,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崔?的手掌,微凉而带着薄茧。

“崔相公客气了。”她声音清泠,将锦囊收入袖中,“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相公新居安好,便是最好。”她端起酒杯,“婉言敬相公一杯,贺乔迁之喜。”

“多谢小姐!”崔?举杯相碰。两人目光交汇,陶婉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眼前之人,身处清贫,却风骨铮铮;受人恩惠,必当偿还。这份品性,在浮华的汴京城中,实属罕见。

陶承良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也为好友高兴,连声劝酒。席间,崔?再次表达了对陶婉言帮忙觅得佳宅的谢意。陶婉言则轻描淡写地将功劳归于牙行,只言自己略尽绵薄之力。她言语间提及商行近况,点到即止,既不炫耀盐引之功,也不讳言竞争之艰,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没有奢华的排场,没有刻意的奉承,只有朋友间的真诚与相互敬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崔?看着窗外州桥熙攘的人流,听着陶承良爽朗的笑声,感受着陶婉言那份沉静而强大的气场,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平和与暖意。

然而,当暮色渐深,他独自踏着星光返回护龙坊小院时,推开书房的门,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方叠得整整齐齐、带着梅香的花笺上时,那份暖意中,又悄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思念。

护龙河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倒映着天边寥落的星辰。院中老梅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汴京城的平静,如同这暮春的夜色,温柔而短暂。崔?知道,蛰伏的猛虎终会苏醒,暗涌的潜流终将爆发。但在这一刻,他只想守着这方小院,守着案头的书卷,守着那来自城南深闺的、无声的梅香,在流年似水中,积蓄力量,静待……那必将到来的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