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枢府李宅那朱漆大门在夜色中更显威严厚重。崔?手持王仲玉遣人送来的请帖,心中微感诧异。帖中言“家姐新得一方古砚,欲请皓月兄品鉴,并备薄酒小酌,以谢昔日为松儿画像之情”。王仲玉相邀,崔?自无不至之理,只是……品砚小酌,为何选在兵部侍郎李佑甫府上?且王仲玉本人并未言明在场。
带着一丝疑虑,崔?在门房恭敬的引领下步入李府。绕过影壁,穿过回廊,与前次为李松画像时的路径不同,他被引至一处更为幽深雅致的院落——李佑甫夫妇日常起居的“涵虚堂”。
堂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紫檀木雕花落地罩后,一张宽大的八仙桌己摆满精致菜肴。桌旁仅坐着两人——兵部侍郎李佑甫(字晦之)与其夫人王慧仪。王仲玉果然不在。
李佑甫身着家常的宝蓝色暗纹首裰,面容儒雅,眼神却深邃难测。见崔?进来,他含笑起身,语气温和:“崔修撰来了,快请入座。仲玉临时被翰林院急务绊住,恐要晚些才能到。慧仪便做主,先请你过来,尝尝府中新来的淮扬厨子的手艺。”
王慧仪今日亦是一身家常装扮,月白色绣折枝梅的锦缎褙子,外罩一件薄薄的银狐裘滚边比甲,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更衬得肤光胜雪,容色照人。她起身相迎,笑容温婉得体,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审视:“崔相公万福。快请坐。仲玉这孩子,总是不着调,让相公见笑了。今日权当家宴,相公不必拘礼。”
崔?心中了然。这绝非偶然!王仲玉的缺席,李佑甫夫妇的“家宴”,皆是有意为之!他面上不动声色,拱手见礼:“李侍郎,李夫人。叨扰了。”
宾主落座。王慧仪亲自执壶布菜,姿态优雅从容,言语间既不失主母风范,又透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她先是关切地问及崔?在翰林院的起居,又赞其文章“字字珠玑,发人深省”,随即话题一转,落到其弟王仲玉身上。
“仲玉这孩子,自小便有主意。家父常言,他心思活络,却少了份定力。”王慧仪轻叹一声,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李佑甫,“不像我家老爷,身处兵部要职,面对各方倾轧,却能持身守正,不偏不倚,殊为不易。”
李佑甫接口道:“夫人过誉了。为官之道,首在公心。兵者,国之大事,更需谨慎。如今朝堂纷扰,新旧之争愈演愈烈,尤需明辨是非,择善而从。”他看向崔?,语带深意,“崔修撰年轻有为,史笔如椽,洞悉古今兴衰。当知,这朝堂之上,并非非黑即白。有人表面依附旧党,实则心系社稷,厌恶某些人结党营私、倒行逆施;有人虽力主新政,却也需审时度势,步步为营。”
崔?心头一震!李佑甫此言,几乎是在明示!他表面是旧党中人,实则对夏竦不满,甚至……心向新政?!
王慧仪适时接话,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是啊。我家老爷常说,范相公、富相公等人,锐意革新,其志可嘉!若能革除积弊,富国强兵,实乃社稷之福!然夏子乔之流,为一己私利,党同伐异,混淆视听,实乃国之大蠹!若能扳倒此獠,廓清朝堂,新政推行,方能事半功倍!”
她美目流转,落在崔?脸上,带着一丝期许:“崔修撰身处翰林,消息灵通,又与欧阳学士、石夫子等清流领袖交好。若得见新政受阻之实情,或闻夏党不轨之密谋……若能……适时传递一二,或可助范公、富公等洞悉敌情,早做绸缪?我家老爷……虽不便明言,却可在暗中,略尽绵薄之力。”
图穷匕见!崔?瞬间明白了这场“家宴”的真正目的!李佑甫夫妇,竟是想通过他,暗中向新政派传递消息!他们看中的,正是他翰林院修撰的身份,以及他与欧阳修等人的密切关系!这既是拉拢,更是将他置于一个极其微妙且危险的位置——成为李佑甫这位“明旧暗新”的兵部侍郎与新政核心之间的秘密桥梁!
崔?心中波澜起伏。李佑甫身为兵部侍郎,位高权重,若能得其暗中相助,对新政派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助力!尤其兵部掌管军机,若能掌握夏党在军中的动向,更是价值连城!然而,此事风险极大!一旦泄露,李佑甫位高权重或可自保,而他崔?,必将首当其冲,成为夏党泄愤的靶子!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应允,而是谨慎道:“李侍郎、夫人厚爱,崔?惶恐。翰林修史,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至于朝堂纷争,崔某位卑言轻,唯秉笔首书,以史为鉴。然……侍郎与夫人忧国忧民之心,崔某感佩。若……若真遇事关社稷安危、黎民福祉之紧要关节,崔某自当……斟酌行事,不负所学。”
他既未明确拒绝,也未大包大揽,只以“斟酌行事”、“不负所学”回应,留有余地。李佑甫与王慧仪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满意。崔?的谨慎与分寸,正合他们心意。此事本就需极度隐秘,心照不宣即可。
“好!好一个‘斟酌行事,不负所学’!”李佑甫抚掌笑道,“崔修撰少年老成,深谙进退之道!来,老夫敬你一杯!”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接近尾声。李佑甫借口更衣,起身离席。堂内只剩下崔?与王慧仪。
王慧仪亲自为崔?续上一杯热茶,袅袅茶烟中,她眸光流转,落在崔?清俊沉静的侧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她轻启朱唇,声音比方才更柔了几分:“崔相公,松儿自那日得你画像后,便时常念叨‘崔先生’。他性子顽劣,寻常西席皆难入其眼。妾身……斗胆再请相公,可否……拨冗指点松儿学业?不需日日来,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三日即可。权当……为小儿启蒙,指点迷津。”
她姿态放得极低,言语恳切,更搬出了李松的“念念不忘”。与前次在暖阁中那带着权势压迫的邀请截然不同,此刻的她,更像一位为爱子前程忧心的母亲。
崔?心中微叹。前次拒了西席之请,是避嫌,亦是守节。如今,李佑甫夫妇己显露“暗助新政”之意,再拒,恐伤情面,亦不利于大局。且仅是每月三日启蒙,并非全职西席,尚可接受。
他略一沉吟,拱手道:“夫人言重了。承蒙夫人与李侍郎厚爱,松公子聪慧可爱,崔某亦甚为喜爱。若夫人不嫌崔某才疏学浅,崔某愿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过府为松公子讲习两个时辰,权当切磋。”
王慧仪眼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春冰乍破,明艳不可方物!她盈盈起身,对着崔?深深一福:“妾身代松儿,谢过崔先生!”随即,她唤来贴身侍女:“去,取五十两纹银来,权当崔先生首月束脩。”
侍女很快捧来一个沉甸甸的锦袋。王慧仪亲手接过,递向崔?,笑容温婉:“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先生笑纳。”
崔?看着那鼓胀的锦袋,却并未伸手去接。他神色平静,目光清澈:“夫人厚意,崔?心领。然束脩之礼,贵在心意,不在多寡。崔某为松公子讲习,乃切磋学问,非为谋利。十两足矣。”说罢,他伸手从锦袋中取出两锭五两的小银锭,收入袖中,将锦袋轻轻推回。
王慧仪愣住了!她看着崔?那坦然自若的神情,看着他仅取十两纹银的从容动作,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波澜!五十两纹银,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于崔?这寒门出身的翰林修撰,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推拒了!这份清高自持,这份不为金钱所动的傲骨,与她平日所见的那些趋炎附势、贪慕富贵的官员士子,判若云泥!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欣赏、震撼甚至……一丝悸动的情绪,瞬间攫住了王慧仪!她看着崔?那在灯火下更显清俊挺拔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澄澈如水的坚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超越权势与财富的魅力!这魅力,源于灵魂深处的纯粹与风骨!
她握着锦袋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白。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与敬重:“崔先生……高风亮节,妾身……佩服!如此,便依先生。”她示意侍女收起锦袋,亲自将崔?送至涵虚堂门口。
“先生慢走。初五那日,妾身与松儿在府中恭候。”王慧仪立在阶前,目送崔?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夜风吹拂着她的裙裾,也吹动着她不再平静的心湖。她低头看着自己方才递出锦袋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袋银两沉甸甸的分量,以及……崔?指尖划过时那微凉的触感。
“崔皓月……”她低声轻喃,眼中光芒闪烁,复杂难明。这个年轻的翰林修撰,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在权势的泥沼中,竟能散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华!这光华,让她欣赏,让她震撼,更让她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的涟漪。
崔?走出李府大门,夜风扑面,带来一丝凉意。他袖中那十两纹银沉甸甸的,怀中更揣着李佑甫方才离席前,借“更衣”之机,悄然塞给他的一封密封信函——据说是关于夏党在西北军粮转运中可能舞弊的线索。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他知道,自己己更深地卷入了这场波谲云诡的朝堂棋局。前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速将此信,交予欧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