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汴京城头,将暮春的暖意驱散殆尽,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翰林院典籍库内,崔?的心境亦如这晦暗的天色,沉甸甸地压着叶英台离去时那冰冷的警告与“隆昌记”、“九宫符图”的谜团。
他最终将那份《真宗朝“天书封祀”耗用国帑考略及警示疏》及精心摘录的关键档案摘要(隐去丁谓之名及最敏感细节),呈交给了翰林学士承旨宋祁。宋祁花白的长眉紧锁,仔细翻阅了许久,枯瘦的手指在那些触目惊心的耗用数字上反复,最终长叹一声:
“皓月啊……此疏……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前朝之失,确为后世明鉴!然……”他抬眼看向崔?,目光深邃复杂,“此疏若出,恐非其时也。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新政推行,阻力重重。若再掀前朝旧案,触动某些盘根错节之势力,恐授人以柄,徒增纷扰,反伤新政元气啊!”
宋祁将疏文与摘要轻轻合上,置于案头:“此事……暂且压下。待时机成熟,老夫自会择机上呈天听。你……做得很好,但切记,此事到此为止,莫再深究,更不可对外人言!皇城司若再问起,只推说尚未整理完毕便是。”他语重心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崔?心中了然。宋祁的顾虑不无道理,但那份沉甸甸的真相被暂时封存,仍让他感到一丝不甘与无力。他躬身应诺:“下官明白,谨遵学士教诲。”
退出宋祁值房,崔?步履沉重。叶英台的警告言犹在耳,宋祁的谨慎更让他意识到这潭水之深。他回到典籍库,看着那重新上锁的樟木箱,仿佛看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他强迫自己沉下心,继续处理其他卷宗,但指尖的微颤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皇城司的介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在这看似平静的翰林院中,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凶险。
与此同时,汴京城南,通济坊陶府。
与翰林院的阴霾压抑截然不同,陶府内一派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陶婉言的到来,如同注入了一股强劲的活力,彻底改变了陶承良那“逍遥散官”的颓靡状态。
前厅被临时辟为账房,堆满了从金陵运来的账册、货样、契书。陶婉言端坐主位,身着利落的藕荷色窄袖褙子,乌发绾成简洁的单螺髻,仅簪一支白玉素簪。她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汴京坊市舆图,指尖蘸着朱砂,在上面快速勾画标记。几名从金陵带来的老掌柜和账房先生垂手肃立,屏息凝神地听着她清晰快速的指令:
“城东大相国寺周边,绸缎、香料、文玩铺林立,客商云集,乃开设‘锦云庄’分号首选!王掌柜,三日内务必盘下‘宝光阁’隔壁那间铺面,价钱可上浮一成,但契书必须写明‘不附带原店伙计’!”
“是!小姐!”
“城南州桥码头,漕运枢纽,南北货集散之地!李账房,联络漕帮‘义兴社’的刘把头,就说陶家愿以高于市价半成的价格,包下他三条船未来三个月的舱位,专走金陵至汴京的绸缎、瓷器!条件只有一个:优先装卸,确保船期!”
“明白!”
“城西‘通济坊’一带,虽非闹市,但临近禁军大营及诸多官署。张管事,你亲自去跑,寻一处宽敞库房,不必临街,但求安全隐蔽,交通便利!未来用作中转仓及……特殊货品储备。”陶婉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陶承良蔫头耷脑地坐在下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汴京商行名录》,被要求三日内背熟所有主要商号的东家、主营、背景。他苦着脸嘟囔:“婉言……这汴京城里的铺子,比金陵的星星还多!三天哪背得完啊……”
陶婉言头也不抬,声音清冷:“背不完?那下个月的例钱减半。再背不完,扣光。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恢复。”她端起手边的雨前龙井,轻轻吹了吹浮沫,“哥,父亲让你来汴京,不是让你喝茶听曲的。陶家的生意,容不得半点马虎。你若连对手是谁、伙伴是谁都搞不清,趁早回金陵看铺子去。”
陶承良脖子一缩,再不敢多言,埋头苦读,嘴里念念有词,模样甚是可怜。
陶婉言处理完手头急务,目光转向陶承良,语气稍缓:“工部屯田司那边,近日可有进展?”
陶承良精神一振,总算有他能插上话的事了:“有!前日跟着去查验北郊新垦的官田水利,结识了管河渠的赵主事!此人虽官阶不高,但精通水利,人也不错!我按你说的,送了他两坛上好的‘梨花白’,他高兴得很!说下次修河堤采买石料、木桩,可以帮忙引荐相熟的商行!”
陶婉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做得不错。工部河工、屯田所需物料巨大,且常年不断。若能打通关节,成为稳定供货商,利润可观,更可借机结交工部实权人物。记住,维系关系,不在厚礼,在投其所好,细水长流。那赵主事好酒,下次可再送,但不必名贵,要地道。他家若有老幼,逢年过节送些时令土产,更显心意。”
“是是是!妹妹高见!”陶承良连连点头,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婉言,你让我打听的‘盐引’之事,有点眉目了!听说新任三司盐铁副使周大人,是范相公的门生,正大力整顿盐政,打击私贩!咱们若能拿到官盐批引,走漕运贩盐,那可是……一本万利啊!”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陶婉言却微微蹙眉:“盐利虽厚,却也是烫手山芋。朝廷盐政,牵涉各方利益,盘根错节。范相公新政虽锐意革新,但阻力巨大。此时涉足盐引,风险极高。”她沉吟片刻,“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先设法摸清盐铁司内部关节,尤其负责勘合、发引的吏员背景,以及汴京各大盐商背后靠山。切记,只打听,莫动作,更不可泄露陶家有意于此!”
“明白!”陶承良拍胸脯保证。
“还有,”陶婉言目光扫过舆图,“你那位至交好友,崔皓月崔编修,近日如何?可曾再邀他来府上坐坐?”
陶承良挠挠头:“他啊……最近好像挺忙的,我去翰林院找过他两次,都见他埋首故纸堆,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问他,他只说修史繁琐。不过前几日休沐,倒是见他与沈御史家的小姐同游金明池去了……”他挤眉弄眼。
陶婉言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崔编修才学人品,皆属上乘。沈小姐亦是汴京有名的才女。他二人……倒也相配。”她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上“翰林院”的位置轻轻一点,“哥,崔编修身处清贵之地,消息灵通。你与他交好,闲暇时多走动,莫只知饮酒作乐。朝堂风向,新政动向,或可从其言谈中窥得一二,于我陶家商道,大有裨益。”
陶承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陶婉言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朱笔在“州桥码头”重重一圈,自语道:“当务之急,是打通这条商路命脉!漕运、仓储、铺面……环环相扣,不容有失!”她眼中闪烁着锐利而坚定的光芒,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正指挥着千军万马,在这繁华帝都的商海中,开辟属于陶家的疆土。
翰林院典籍库。
暮色渐浓,油灯如豆。崔?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史籍,而是一张素笺。他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叶英台的警告、宋祁的谨慎、丁谓档案中那触目惊心的贪腐网络……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最终,他落笔,并非书写公文,而是抄录起老子的《道德经》: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他试图从这古老的智慧中汲取一丝平静与力量。水,至柔,却可穿石。无为,非不作为,而是顺应大势,积蓄力量,待时而动。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接着,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擂响。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要将这沉闷的天地彻底洗刷。
崔?搁下笔,走到窗边。狂风卷着雨丝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他望着窗外被暴雨笼罩的、模糊不清的皇城轮廓,眼神沉静如深潭,却又在雷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翰林院的风暴己然降临,陶家的商船正破浪前行。这汴京城,从来就不是风平浪静的港湾。而他崔皓月,既己选择以笔为戈,便注定要在这惊涛骇浪中,寻得自己的航向。雨水顺着窗棂蜿蜒流下,如同他心中那无声流淌、却愈发坚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