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明柳絮飞

2025-08-18 4257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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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汴京的春意己臻极盛。护龙河两岸垂柳如烟,碧丝万缕,随风轻拂水面,漾起圈圈涟漪。桃花、杏花、梨花次第凋零,枝头新绿葱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暖阳和煦,熏风醉人,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这日恰逢翰林院休沐。清晨,崔?刚用过早膳,院门便被轻轻叩响。开门处,沈府大丫鬟碧荷笑盈盈地福了一礼:“崔编修安好。我家小姐遣奴婢送来此帖。”

崔?接过,是一张洒金花笺,笺上墨迹清雅娟秀,正是沈文漪的手笔:

“春和景明,万物昭苏。闻金明池畔,柳浪闻莺,琼林竞秀,正宜踏青赏玩。妾素闻崔编修雅好山水,不知今日可得暇,同游金明,共沐春光?未时初刻,南薰门外柳亭静候。沈文漪谨启。”

金明池?汴京西郊皇家园林,春日向士庶开放,乃踏青胜地。崔?心中微动。自殿试琼林宴后,他与沈文漪虽偶有书信往来(多为探讨书画),却因各自忙碌,加之翰林院规矩森严,鲜少见面。此番邀约,虽以赏春为名,却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亲近之意。

他略一沉吟,提笔在帖后空白处,以沉稳端方的楷书回道:

“承蒙沈小姐相邀,盛情难却。金明春色,心向往之。未时初刻,南薰门外,崔?恭候。”

交予碧荷带回。

午时刚过,崔?便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首裰,略作梳洗,步履从容地出了门。他并未刻意装扮,依旧是那副清寒书生的模样,唯眉宇间那份沉静气度,较之从前更添几分历练后的从容。

南薰门外,汴河支流蜿蜒而过,两岸垂柳依依。一座小巧的八角石亭临水而立,名曰“折柳亭”。崔?行至亭外,远远便见亭中伫立着一道清丽身影。

沈文漪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她身着一袭湖水碧的云纹绫罗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月白色轻纱半臂,腰间系着同色丝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乌发挽成精致的惊鹄髻,斜簪一支点翠嵌珠的蝴蝶步摇,耳垂缀着小小的珍珠坠子。面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樱唇点朱,清丽脱俗中更添几分明媚。她凭栏而立,望着汴河上往来的画舫游船,侧影如画,与这融融春色融为一体。

“沈小姐。”崔?走近亭前,拱手一礼。

沈文漪闻声回眸,清澈的眼眸瞬间漾起笑意,如同春水初融:“崔编修来了。”她步下石阶,裙裾微扬,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芷幽香,“春光正好,莫辜负了。”

两人并未乘车,只带了碧荷和崔?院中一个名唤“砚童”的机灵小厮(王仲玉所赠),沿着汴河畔的官道,信步向西郊金明池行去。碧荷和砚童识趣地落后几步,远远跟着。

一路上,游人如织。士子文人结伴而行,吟诗作对;闺阁仕女轻纱遮面,笑语盈盈;贩夫走卒挑着时鲜花果、精巧玩物沿街叫卖;更有富家子弟鲜衣怒马,仆从簇拥,招摇过市。汴河上,画舫游船穿梭不息,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崔?与沈文漪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起初,两人只谈些沿途景致、汴京风物。崔?言语不多,却每每能点出景致妙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沈文漪则轻声细语,见解独到,尤其对书画之道,与崔?颇有共鸣。气氛渐渐融洽,初时的些许拘谨悄然散去。

“崔编修在翰林院修史,可还习惯?”沈文漪侧首问道,眼波流转。

“尚可。”崔?颔首,“故纸堆中,虽枯燥,却也沉心静气。只是……”

“只是什么?”沈文漪追问。

崔?目光掠过远处巍峨的宫墙,声音低沉了几分:“只是史笔千钧,字字关乎兴衰得失。前朝旧事,常映照当下,令人……心生惕厉。”他并未明言新政旧党之争,但话语中的沉重,沈文漪心领神会。

沈文漪沉默片刻,轻声道:“父亲常说,读史可明智,亦可鉴今。崔编修笔下公允,心存惕厉,便是对社稷最大的尽责。”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只是……莫要太过劳神。澄心守静,方得长久。”

“澄心守静……”崔?低声重复,想起她赠纸时的题字,心中微暖,“谢小姐提点。”

说话间,己至金明池畔。

但见烟波浩渺,水光潋滟。湖畔垂柳成荫,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琼林苑内,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花木之间,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尽显皇家气派。池面上,龙舟画舫点缀其间,更有小舟荡漾,游人嬉戏。春风拂过,柳絮如雪,漫天飞舞,落在游人发间衣上,平添几分浪漫。

两人沿着湖畔小径漫步。碧荷和砚童远远跟着,抱着食盒水囊。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花香与青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快看!”沈文漪忽然指向池边一处水榭。只见水榭旁几株高大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累累垂枝,如云似霞,倒映在碧波之中,美不胜收。几只黄莺在花间跳跃鸣唱,声音清脆悦耳。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沈文漪轻声吟道,眼中满是欣赏。

“此情此景,当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更贴切些。”崔?接口道,目光落在远处几株探出墙头的红杏上。

沈文漪莞尔:“崔编修好眼力。不过,我更喜欢海棠的孤高清艳。”她走到一株海棠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繁花,日光透过花瓣,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她人面花光相映红。

崔?站在她身侧,看着她专注赏花的侧影,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樱唇微启,带着满足的笑意。一阵风过,几片花瓣簌簌落下,沾在她的鬓发和肩头。他心中微动,几乎要伸手替她拂去,却又强自忍住,只静静地看着。

沈文漪似有所觉,转过头来,恰好对上崔?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西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沈文漪脸颊微红,忙低下头去,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裙裾。崔?也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望向波光粼粼的池面。

片刻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悸动。唯有柳絮纷飞,莺声婉转。

“崔编修,”沈文漪打破沉默,声音比平时更轻柔,“那边有处临水的石矶,颇为清静,我们去那里歇歇脚可好?”

“好。”崔?点头。

两人寻到一处突出水面的平坦石矶。碧荷和砚童连忙上前铺上干净的锦垫,摆出带来的食盒: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蟹粉酥、定胜糕、梅花糕)、一壶温热的杏仁茶、几样洗净的时鲜果子(樱桃、枇杷)。

坐在石矶上,眼前是开阔的水面,远处龙舟竞渡的鼓点声隐隐传来,更显此处清幽。微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沈文漪小口啜饮着杏仁茶,姿态优雅。崔?则拿起一枚樱桃,红艳的果实衬着他修长的手指。

“崔编修,”沈文漪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崔?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听闻你与那位琼玉阁的颜大家……也颇有交情?”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崔?动作微顿,随即坦然道:“颜大家才华横溢,琴棋书画皆通,更兼性情爽朗,不拘小节。崔某因书画之缘,与其有过数面之谈,蒙其青眼,赠书赠画,实乃君子之交,并无他意。”他回答得坦荡,既承认相识,又点明是“君子之交”,界限分明。

沈文漪闻言,眼中那丝探究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原来如此。颜大家名动京华,才情令人心折。崔编修能与其论道书画,亦是雅事。”她顿了顿,又道,“只是……那等风月之地,崔编修还是……少去为妙。”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羞涩。

崔?心中了然,郑重道:“小姐所言极是。崔某省得。”

两人不再言语,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春日静谧。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池水轻拍石岸,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柳絮如雪,在眼前轻盈飘舞。沈文漪微微阖上眼,感受着拂面的春风,唇角噙着一抹恬淡的笑意。崔?看着她宁静的侧颜,心中也渐渐沉静下来,连日来在翰林院积压的沉郁与朝堂纷争带来的无形压力,仿佛都被这春风流水涤荡一空。

不知过了多久,沈文漪睁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正是崔?在听雪茶庐归还的那方绣着墨竹的丝帕。她将丝帕轻轻放在石矶上,又从食盒中取出一枚红艳欲滴的樱桃,小心地放在帕子中央。

“崔编修,”她抬眼看向崔?,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以此为题,即兴作画一幅如何?不拘形式,但求神韵。”

崔?看着石矶上那方素帕托着的一点嫣红,在碧水蓝天的映衬下,竟构成一幅绝妙的天然小品。他心中一动,未作推辞,从砚童捧着的书箧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简易的便携式)。

他并未在纸上作画,而是首接取过一张素笺,铺在膝上。狼毫蘸墨,凝神片刻,随即落笔!笔走龙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石矶一角、水波微澜的轮廓。重点在那方素帕与樱桃!他以极简练的写意笔法,勾勒出丝帕柔滑的质感,又以浓淡相间的朱砂点染出樱桃的圆润与鲜亮光泽!樱桃蒂处一点浓墨,更显生动!整幅画不过巴掌大小,却构图精巧,意境空灵,将眼前这方寸之间的春意捕捉得淋漓尽致!

“好!”沈文漪忍不住轻声赞叹,眼中异彩连连,“寥寥数笔,形神兼备!尤其这樱桃,鲜灵欲滴,仿佛下一刻便要滚落水中!崔编修笔力,当真出神入化!”

崔?搁下笔,将画笺轻轻吹干,递与沈文漪:“小姐谬赞。不过是眼前即景,信手涂鸦,博小姐一笑罢了。”

沈文漪接过画笺,爱不释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枚朱砂点染的樱桃,脸上笑容明媚如春光:“此画甚妙,文漪便厚颜收下了。他日装裱起来,悬于书房,时时赏玩。”她小心地将画笺收起,又将那方丝帕和那枚樱桃一同包好,放入袖中。

日影西斜,金明池畔游人渐稀。两人起身,沿着长堤缓缓归去。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柳絮依旧纷飞,如同春日最后的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

一路无话,却有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行至南薰门外折柳亭,沈府的青幔小车己在等候。

“今日踏青,得崔编修相伴,文漪甚为开怀。”沈文漪在车前驻足,对着崔?盈盈一礼,眼波如水,“春色虽好,终有尽时。他日若有闲暇,再邀崔编修共赏夏荷秋月。”

“能与小姐同游,亦是崔某之幸。”崔?拱手还礼,“小姐慢行。”

车帘落下,青幔小车缓缓驶入暮色中的汴京城门。崔?独立于折柳亭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春风拂过,带着柳絮的微痒,也带来袖间残留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芷幽香。他低头,看着掌心无意中接住的一片洁白柳絮,轻轻一吹,那柳絮便随风而起,飘飘荡荡,融入了漫天飞絮之中,如同这春日里一场短暂而美好的梦境。

他转身,踏着夕阳的余晖,独自向护龙河畔的深巷走去。身后,金明池的波光渐渐隐没在暮霭之中,唯有心中那份春日暖意与佳人倩影,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