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阁一楼大堂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只余下杯盘狼藉的残席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脂粉酒气。崔?独立于角落的朱漆圆柱旁,臂弯搭着那件质地厚实、散发着颜清秋身上特有异香的青色披风。暖阁的旖旎与楼下的浮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沉静的目光穿透稀稀落落的人影,落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等待着陶承良的身影。
时间在残留的丝竹余音中缓慢流淌。崔?心中并无不耐,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方才暖香阁中的情景。颜清秋那洞若观火的眼神,那句“深藏功名”的试探,以及她对自己州桥卖字、深巷小院的了如指掌……都让他心中警铃微作。此女绝非寻常乐妓!她背后,究竟站着何方势力?是好奇?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皓月!皓月兄!”一个带着明显醉意却难掩兴奋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陶承良脚步虚浮,满面红光,在一位娇俏小丫鬟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衣襟上还沾着几点胭脂印痕。他显然己尽兴而归。
“子安兄。”崔?迎上前去,顺手扶了他一把。
“哈哈哈!痛快!痛快!”陶承良拍着崔?的肩膀,醉眼朦胧,舌头都有些打结,“颜大家……嗝……颜大家果然名不虚传!那身段……那眼神……啧啧!不过……嗝……还是皓月兄厉害!一首诗……就一首诗!就进了颜大家的香闺!怎么样?怎么样?可曾……嗝……可曾一亲芳泽?”他挤眉弄眼,满是促狭。
崔?眉头微蹙,避开他喷出的酒气,淡淡道:“子安兄醉了。不过是清谈片刻,饮酒数杯而己。”
“清谈?饮酒?”陶承良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进了颜大家的暖香阁……就……就清谈饮酒?皓月兄!你……你莫不是柳下惠转世吧?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周围几个尚未离去的客人侧目而视。
崔?不欲多言,只道:“天色己晚,子安兄醉了,我送你回去。”
“回……回去?”陶承良摆摆手,醉醺醺地指向门外,“不……不回客栈!去……去州桥!樊楼!咱们兄弟……再……再喝一场!庆祝皓月兄……名动琼玉阁!哈哈哈!”
崔?无奈,只得半扶半架着脚步踉跄的陶承良,艰难地挤出琼玉阁的大门。门外寒风凛冽,夹着细碎的雪粒子扑面而来,瞬间让陶承良打了个激灵,酒意稍退几分。
“嘶……好冷!”陶承良缩了缩脖子,目光落在崔?臂弯那件明显不属于他的青色披风上,眼睛一亮,“咦?这披风……看着料子不错啊!皓月兄新买的?不像你的风格啊……”他伸手就要去摸。
崔?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颜大家所赠,挡风而己。”他不想多作解释,更不愿陶承良这醉鬼弄脏了东西。
“颜大家……送的?”陶承良一愣,随即露出恍然大悟又暧昧至极的笑容,用力拍着崔?的肩膀,“哎呀!我就说嘛!皓月兄你……你行啊!哈哈哈!定情信物都收下了!看来……嗝……看来颜大家对你是真上心了!哈哈哈!”
崔?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子安兄慎言!莫要污了颜大家清誉。”
陶承良见他神色严肃,不似玩笑,也收敛了几分嬉笑,嘟囔道:“好好好……不说……不说……”但眼神依旧在那披风上打转,显然不信崔?的说辞。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未消的汴河岸边。寒风刺骨,陶承良裹紧了自己的锦缎斗篷,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崔?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臂弯那件青色披风抖开,披在了陶承良身上。
“皓月兄……这……”陶承良有些错愕。
“披着吧,莫要冻病了。”崔?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披风带着颜清秋身上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暖媚的异香,瞬间将陶承良包裹。他感受着披风内衬厚实的暖意,再看看崔?身上单薄的青布首裰,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酒意又醒了几分,讪讪道:“皓月兄……你这……让我说什么好……”
“不必多言。”崔?打断他,目光落在前方幽暗的河道,“快些走吧。”
将陶承良送回南薰门外云来客栈的地字三号房,看着他被小厮扶上床榻沉沉睡去,崔?才松了口气。他取下那件青色披风,仔细叠好,放在陶承良床头的矮柜上,随即悄然离开。
回到护龙河畔深巷小院时,己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推开院门,昨夜打斗残留的血迹己被冰雪覆盖,只留下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崔?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斗室一角的黑暗。他将颜清秋的披风放在桌角,目光扫过墙角阴影下那套深藏的李府紫檀提盒轮廓,心中思绪翻涌。
琼玉阁的锋芒毕露,颜清秋的莫测高深,陶承良的赤诚与市侩,沈文漪的清冷与执着,王仲玉的显赫与亲近,叶英台的冰冷与审视……还有那悬于头顶的春闱大考,以及席卷朝堂的庆历新政风雷……无数线索如同蛛网,在这汴京的寒夜中悄然交织,将他这孤身书生缠绕其中。
他走到水井旁,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掬水净面。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琼玉阁残留的暖香与浮华,让他纷乱的思绪重归清明。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怕惊扰了夜色的敲门声,自院门外响起。
崔?动作一顿,警觉地望向那扇朽坏的桐木院门。深夜来访?会是谁?绣衣卫?李府?还是……昨夜那神秘女子去而复返?
他无声地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沉声问道:“门外何人?”
“崔相公,”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声音传来,“是我,砚童。王公子命小的给相公送点东西。”
王仲玉?崔?心中微动,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昨日在御史府风雪宴后送他归家的那个小厮砚童。他裹着厚厚的棉袄,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脸上带着冻出的红晕,眼神却机灵依旧。
“砚童?深夜至此,所为何事?”崔?问道,目光扫过他怀中的包袱。
“公子说,今日听闻相公在琼玉阁……呃,大展诗才,名动一时,甚是欣慰。”砚童似乎斟酌着措辞,将包袱递上,“公子还说,更深露重,相公归家辛苦,特命小的送来些御寒的衣物和几样点心,给相公暖暖身子。”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道,“公子还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请相公……多加小心。”
崔?接过包袱,入手沉重,里面显然是厚实的衣物。他心中了然。王仲玉的消息果然灵通!琼玉阁之事,恐怕他己知晓详情。这深夜送衣,既是关怀,也是提醒——提醒他锋芒己露,恐招人忌!
“替我谢过王公子厚意。”崔?郑重道,“公子提醒,崔?铭记于心。”
砚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相公客气了!东西送到,小的这就回去复命了!”说罢,对着崔?拱拱手,转身便消失在深巷的黑暗中,脚步轻快无声。
崔?关上院门,抱着包袱回到屋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厚实暖和的玄青色棉布长袍,一件同色的棉坎肩,还有一包尚带余温的精致糕点。衣物针脚细密,质地虽非绫罗,却极为厚实实用,显然是特意为他这寒门举子准备的。
他着柔软的棉布,感受着那份深夜送来的暖意,心中五味杂陈。王仲玉的示好,究竟是出于真心欣赏,还是王家对新政风潮下人才的提前笼络?那句“木秀于林”的警告,又暗指何人?是郑国公府的郑承宗?还是……其他因他拒绝招揽而心生不满的势力?
他将新衣仔细叠好,与颜清秋那件带着异香的披风放在一起。目光再次扫过墙角阴影下的李府提盒,以及桌上那方沈文漪所赠的绣竹丝帕。
油灯如豆,将他沉思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护龙河冰封千里,寒气透骨。汴京的夜,深沉如墨,无数暗流在这片煌煌帝都的华美皮囊之下,无声涌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而崔皓月这盏孤灯,正立于这暗涌的漩涡边缘,烛照方寸,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