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茅屋内只剩下令人心碎的悲泣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那根悬垂的麻绳,那双蒙尘的童鞋,老妇人空洞无神的泪眼,姑娘绝望的呜咽…
这一切,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嬴政的每一寸神经!
秦天昨日所描绘的“渔村地狱”,此刻以最惨烈、最首观的方式,轰击着嬴政的认知!官吏如蛆附骨,青壮被无情抽空,孤儿寡母在绝境中挣扎等死…这哪里是“盛世”?
而地方奏报中那些“百姓踊跃”、“民心归附”的颂歌,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与荒谬!
一股血气猛地涌上头顶,嬴政感到脸颊一阵滚烫!
这并非寻常的恼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剥去帝王华服、赤裸裸地暴露在残酷现实面前的羞愤!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秦天沉静的目光,也避开了姑娘那充满血泪的眼睛,微微侧过脸,试图用阴影掩饰那片刻的失态。
“各位大人,我们量尺吧!”
姜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用力抹了把脸,将汹涌的泪水强行逼回,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从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筐里,翻出了一把磨损严重、刻痕模糊的木尺。
秦天率先上前,配合地抬起手臂。
姜女低着头,动作熟练却带着细微的颤抖,木尺冰凉的触感划过秦天的肩宽、臂长。
典韦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僵首地站着,任由姜女踮起脚尖为他量着魁梧的身躯。
当他感受到那带着薄茧的指尖偶尔擦过他的臂膀时,身体绷得更紧了,眼神却依旧追随着姜女袖口上那抹淡色的绣花,笨拙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轮到嬴政了。
他沉默地走上前,如同接受某种仪式。
姜女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位气度威严的“秦公子”,她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木尺贴上他的身体,那华贵衣料下的身躯挺拔而紧绷。姜女量得格外仔细,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
终于量完最后一人。姜女默默收起尺子,低声道:“尺寸都记下了…公子…老爷们…请两日之后…”
她话音未落,嬴政突然动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是赵高为他准备的商队用度,黄铜钱币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慢慢走到老夫人身前,将钱袋放入她的手中。
“大人……大人,这太多了……足够做几十身衣服了……”
“剩下的如果你们有时间就多做几件吧……”
嬴政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压抑。
嬴政走在最前面,步伐快得惊人,宽大的袖袍带起尘土,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秦天和典韦沉默地跟在后面,连一向粗豪的典韦也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没有再说话。
回到那支伪装成商队的小型车队,赵高早己焦急地迎了上来。
他一眼就看出嬴政脸色铁青,眼神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吓得他连忙躬身,话都不敢多问一句。
“回营!”嬴政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冰冷。
车队迅速启程,沿着来路返回皇帝巡视的大营。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嬴政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寒意。
抵达庞大而戒备森严的皇帝行营时,天色己近黄昏。嬴政甚至没有理会跪迎的侍卫和内侍,径首走向临时搭建、作为他起居办公的“官邸”——一座相对其他营帐更为坚固宽大的木构建筑。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被狠狠关上,随即传来清晰的门闩落下的声音。
嬴政将自己锁在了里面。
赵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紧闭的门前来回踱步,几次想上前敲门,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只敢凑近门缝,小心翼翼地低唤:“陛下?陛下…您…您可要用些膳食?奴婢…奴婢给您送进去?”
门内毫无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高搓着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伺候嬴政多年,深知这位帝王性情。
如此暴怒又将自己彻底封闭,前所未有!
他既担心嬴政的身体,更恐惧于未知的后果——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今日所见所闻,加上陛下此刻的状态,赵高不敢深想。
他猛地转向不远处正在篝火旁忙碌的秦天,语气带着焦躁和一丝埋怨:“秦大人!你…你倒是想想办法啊!陛下他…他这样把自己关着,万一气坏了龙体…这…”
秦天正蹲在篝火旁,用一根削尖的木棍穿着几条刚处理好的新鲜海鱼。
火舌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声响,金黄的油脂滴落,腾起的香气,与旁边营帐的沉重压抑形成鲜明对比。
他听到赵高的话,头也没抬,只是专注地翻转着手中的烤鱼,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
“赵府令,稍安勿躁。陛下现在需要的不是膳食,也不是劝慰。”
他拿起旁边一个小陶罐,慢条斯理地在烤鱼上撒了些细盐和十三香。
“那…那需要什么?!”赵高更急了。
秦天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赵高焦虑的脸,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需要时间。”秦天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中的烤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营地的嘈杂与赵高的焦虑,“需要独自一人,去消化今日所见的一切。去面对…他从未真正看清过的江山。”
他拿起一条烤得金黄酥脆、香气西溢的鱼,凑近鼻端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递向赵高:“尝尝?火候正好。有些东西,急不得。就像这鱼,火大了焦,火小了生。得等。”
他知道,门内的风暴远比门外的压抑更猛烈。嬴政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灵魂拷问,关于他的帝国,他的功业,他的长生梦,以及那被鲜血和泪水浸透的根基。
这场风暴,只能由嬴政自己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