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廷尉府大牢。
甘龙盘腿坐在潮湿的草垫上,白发如霜散落在肩,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呼吸发出细微的声响。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
"卫尉大人,这边请。"狱卒恭敬地引着一位身着甲胄的中年男子来到牢门前。
卫尉李桓看着牢中形容枯槁的老者,难以想象这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甘大夫。他挥手屏退狱卒,低声道:"甘公,别来无恙。"
甘龙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丝笑意:"李卫尉终于来了。老朽还以为,你要等到我人头落地那天才肯露面。"
李桓脸色微变,西下张望确认无人,才凑近铁栅:"甘公何必说这等话?李某能有今日,全赖当年甘公提携。只是如今公子壮势大..."
"势大?"甘龙冷笑一声,铁链哗啦作响,"一个莽夫,靠着血洗章台宫上位,也配称'势大'?"他突然压低声音,"李卫尉可知,公子壮为何急着杀我?"
李桓摇头。
"因为他发现,先王遗诏不止一份。"甘龙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上面盖着半个玺印,"这才是真正的继位诏书,上面写的是公子稷的名字。"
李桓倒吸一口冷气:"那小公子不是己经..."
"死了?"甘龙讥讽地笑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黑冰台那帮疯子拼死护送出去的,会是个假货?"
牢房外突然传来狱卒的咳嗽声,李桓下意识后退一步。甘龙迅速收起绢布,声音提高:"老朽虽罪该万死,但秦国立嫡以长的规矩不能破!"
李桓会意,也正色道:"甘公放心,廷尉府自会秉公审理。"说完转身欲走。
"李卫尉,"甘龙在他背后幽幽道,"记得去看看你女儿。听说她与公子壮的婚事将近?可喜可贺啊。"
李桓脚步一顿,肩膀明显僵硬了。他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牢房。
甘龙看着李桓离去的背影,嘴角浮现出阴冷的笑意。他伸手从草垫下摸出一个小陶瓶,轻轻着瓶身上的狼头纹饰。
"玄枭啊玄枭,"他对着虚空低语,"你以为死了就能保住那小崽子?老夫偏要让你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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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吕府后院。
嬴稷手持木剑,汗水顺着额头滑落。独臂的荆叔站在一旁,不时用竹棍纠正他的姿势。
"手腕再抬高三分,"荆叔的竹棍点在嬴稷肘部,"对敌时这点角度差,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十步外,吕不韦与一位华服老者正在凉亭中对弈。那老者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儒雅,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贵气。
"平原君今日来访,不只是为下棋吧?"吕不韦落下一枚黑子,微笑问道。
平原君赵胜轻抚长须:"吕先生果然通透。老夫听闻,贵府近日收留了一位秦国小公子?"
吕不韦执棋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君上消息灵通。不错,是有位远亲托我照看孩子,说是秦国人,但具体身份并不清楚。"
赵胜意味深长地看了吕不韦一眼:"明人不说暗话。咸阳城血雨腥风,公子壮大肆搜捕嬴稷小儿,这事各国都有耳闻。如今邯郸城里传言,那孩子就在吕府。"
凉亭外的银杏树上,一片金黄的叶子飘然落下。吕不韦注视着那片落叶,缓缓道:"君上以为,吕某该当如何?"
"若真有其事,"赵胜端起茶盏,"把人交给我。赵国可以借此与秦国周旋。"
吕不韦摇头:"恕难从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气氛骤然紧张。赵胜眯起眼睛:"吕先生可知,窝藏秦国公子是何等罪名?"
"君上又可知,"吕不韦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赵国今年过冬的粮食,有六成是我吕氏商行从齐国购进的?"
两人对视片刻,赵胜突然大笑:"好个吕不韦!难怪王兄常说,赵国可以没有丞相,不能没有吕氏商行。"
吕不韦微笑拱手:"君上过誉了。不过..."他压低声音,"若君上能对那孩子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年冬粮的价格,可以再降两成。"
赵胜眼中精光一闪:"一成半,外加明年赵国战马的优先购买权。"
"成交。"吕不韦举杯相敬。
正当两人达成默契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几个锦衣少年闯入院中,为首的约莫十五六岁,腰间佩玉叮当作响。
"赵偃!"平原君皱眉喝道,"谁准你擅闯吕府的?"
那少年满不在乎地行了个礼:"叔父恕罪,侄儿听说吕先生府上有位秦国来的'小英雄',特来见识见识。"
嬴稷停下剑术练习,警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恢复平静:"小公子初来乍到,怕是当不起'英雄'之称。"
赵偃大步走到嬴稷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就这小不点?听说你祖父是秦国的王?怎么沦落到我赵国当丧家犬了?"
院中气氛瞬间凝固。嬴稷的小手紧紧攥住木剑,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章台宫那夜的喊杀声。
"说话啊,小秦国佬!"赵偃伸手去推嬴稷的肩膀。
电光火石间,嬴稷突然侧身避过,同时木剑上挑,正打在赵偃手腕上。这一下又快又准,正是荆叔刚教的招式。
"啊!"赵偃痛呼一声,后退两步,满脸不可置信,"你敢打我?"
嬴稷站得笔首,黑曜石般的眼睛首视赵偃:"在秦国,侮辱王室是重罪。"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院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祖父确实是秦王,我父亲是秦公子,这是事实,不是耻辱。"
赵偃脸色涨红,正要发作,平原君厉声喝道:"够了!赵偃,立刻向这位小公子道歉!"
"叔父!他不过是个..."
"道歉!"平原君怒拍桌案,"否则我立刻修书给你父亲,让你去边关戍守三年!"
赵偃咬牙切齿,最终不情不愿地向嬴稷拱了拱手:"方才多有得罪。"
嬴稷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姿态竟有几分像吕不韦接见商客时的模样。平原君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吃惊——这孩子不过八九岁年纪,气度竟如此不凡。
闹剧收场后,平原君带着赵偃等人告辞。吕不韦送客回来,发现嬴稷仍站在原地,小脸苍白,手中的木剑微微发抖。
"做得不错。"吕不韦拍拍他的肩,"但记住,在赵国,我们暂时还需要隐忍。"
嬴稷抬头看他:"为什么要忍?他们骂我是丧家犬。"
"因为活着的丧家犬,比死去的英雄更有价值。"吕不韦蹲下身,与嬴稷平视,"你祖父当年在魏国为质时,受的羞辱比这多十倍。但他活下来了,所以后来才能成为秦惠文王。"
嬴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管家匆匆跑来:"主公,不好了!老张头在集市上被人刺伤了!"
吕不韦脸色骤变:"人在哪?"
"抬回来了,就在前院。但...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嬴稷闻言,丢下木剑就往前院跑。吕不韦快步跟上,心中暗叫不妙——老张头是知道嬴稷真实身份的少数几人之一。
前院厢房里,老张头躺在榻上,胸前一片血红。看到嬴稷进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小...小公子..."
嬴稷跪在榻前,握住老人粗糙的手:"张伯,谁伤的你?"
老张头艰难地摇头:"不...不重要。老奴有要紧事告诉您..."他看向吕不韦,"吕先生,能否..."
吕不韦会意,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只留嬴稷在屋内。
"小公子..."老张头气息越来越弱,"黑冰台...不只玄枭玄蝰...还有'玄雀'..."
"玄雀是谁?"嬴稷急切地问。
"是...是先王安排在...甘龙身边的..."老张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出,"那人...那人现在...在..."
话音未落,老人的手突然垂下,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张伯!张伯!"嬴稷摇晃着老人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他逃亡以来第一次痛哭,为这个一路保护他的忠仆,也为心中涌起的无尽孤独。
吕不韦闻声进来,轻轻将嬴稷拉起来:"让他安息吧。"
嬴稷挣脱吕不韦的手,泪眼朦胧中带着愤怒:"你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吕不韦没有辩解,只是静静等嬴稷哭够。待男孩抽泣渐止,他才缓缓道:"在权力游戏中,忠诚往往要用生命买单。张伯知道这点,所以他选择赴死。"
"我要知道'玄雀'是谁。"嬴稷擦干眼泪,声音异常坚定。
吕不韦沉吟片刻:"我猜,那可能是甘龙身边的某个人。张伯临死提到先王安排在甘龙身边...这很关键。"
正说着,管家又匆匆跑来:"主公,咸阳急报!"
吕不韦展开竹简,快速浏览后脸色大变:"甘龙死了。"
"死了?"嬴稷抬头。
"不仅如此,"吕不韦眉头紧锁,"他死前留下'遗书',指控公子壮勾结狄狼部谋害先王。现在咸阳城内,公子壮正与军方势力火并。"
嬴稷的小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峻:"甘龙是故意的。"
"不错。"吕不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老狐狸用命下了最后一局棋。现在秦国大乱,正是我们的机会。"
"什么机会?"
吕不韦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望着咸阳方向:"小公子,你可知为何各国都要派质子?"
嬴稷摇头。
"因为质子既是人质,也是种子。"吕不韦转身,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你兄长公子异在赵国为质多年,如今该是发芽的时候了。"
当夜,吕府密室中,吕不韦与公子异密谈至三更。嬴稷被安排在隔壁,隐约听到"兵权"、"归国"等字眼。他抱膝坐在墙角,手中紧握着张伯临终交给他的一个小木偶——那是老人唯一的遗物。
木偶底部,刻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