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暗涌

2025-08-20 4848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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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甘龙跪伏在地,紫袍下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此刻惨白如纸。浑浊的眼底深处,惊骇、愤怒与绝望如同毒蛇般纠缠撕咬——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棋局,竟在这即将功成的时刻,被一个“狄人巫师”用最致命的方式搅乱了!

公子壮端坐在监国席位上,俊朗的面容阴晴不定。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目光在跪地的甘龙和那阴鸷的“狄巫”之间来回游移。殿内群臣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在这微妙的时刻引火烧身。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死寂。只见前去搜查甘龙府邸的侍卫统领快步进殿,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匣子。匣盖己经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小巧的瓷瓶,每个瓶身上都用朱砂写着细密的文字。

“禀公子!”侍卫统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在甘大夫密室暗格中搜出此物!另有…密信若干!”

公子壮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射出锐利的光芒:“呈上来!”

当青玉匣子被递到公子壮手中时,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那些瓷瓶上的朱砂小字清晰可辨——“百日枯”!

“甘公…”公子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作何解释?”

甘龙的身体剧烈一震!他缓缓抬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青玉匣子,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近乎解脱的微笑。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在这生死关头,他深潭般的意志仍在疯狂运转,寻找着最后的生路。

“老臣…冤枉啊!”甘龙突然以头抢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这些…这些是黑冰台栽赃!是玄枭那恶贼生前就埋下的陷阱!老臣府上仆役数百,难免混入奸细!公子明鉴!老臣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是吗?”阴鸷的“狄巫”冷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那甘大夫如何解释…三日前派心腹死士‘灰鼠’送毒羹入章台宫?如何解释与狄狼部大头领阿骨力的密信往来?如何解释…”他故意拖长声调,阴冷的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如何解释密谋毒杀商君后,嫁祸于废太子嬴驷,再借‘清君侧’之名…行篡逆之实?!”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甘龙心头!老狐狸的瞳孔剧烈收缩!这些绝密…这些只有他与几个心腹死士知晓的谋划…这“狄巫”怎会…

公子壮的脸色己经变得铁青。他猛地抓起案几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丧钟!

“甘龙!”公子壮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本公子待你如师如父!你竟…竟敢如此欺我?!”

“公子!老臣冤枉啊!”甘龙老泪纵横,声音凄厉,“此狄狗分明是黑冰台余孽假扮!意图离间我等!公子切莫中计!老臣…老臣愿以死明志!”

说着,这老狐狸竟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作势就要自戕!

“拦住他!”公子壮厉声喝道。

几名侍卫立刻扑上前,夺下甘龙手中的匕首,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老狐狸挣扎着,紫袍凌乱,须发披散,哪还有半分往日运筹帷幄的从容?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老兽,狼狈而绝望。

“甘龙勾结狄戎,毒杀重臣,图谋不轨。”公子壮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背叛后的刻骨恨意,“即刻押入廷尉府诏狱!严加审讯!凡涉案者…一律连坐!”

“公子!不可啊!”杜挚突然冲出队列,跪地哭嚎,“甘公乃国之柱石!此必是奸人离间!公子三思啊!”

“杜挚…”公子壮的目光如刀,缓缓移向这个甘龙的铁杆党羽,“你这么急着为甘龙开脱…莫非…也是同谋?”

杜挚瞬间面如死灰,在地。

“一并拿下!”公子壮厉声挥手。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将杜挚和几位与甘龙过从甚密的宗室一并锁拿。朝堂之上,瞬间哭嚎震天!那些原本依附甘龙的党羽,此刻纷纷跪地求饶,拼命撇清关系。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在这权力场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阴鸷的“狄巫”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愈发深刻。甘龙这老狐狸恐怕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他精心布置的“百日枯”之局,会以这种方式反噬自身。而这…正是“玄蝰”想要的效果——用商君最擅长的“连坐”与“告奸”,让这些叛徒自相残杀,在猜忌与恐惧中…走向毁灭!

“这位…狄狼使者。”公子壮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玄蝰”的思绪,“多谢你揭露甘龙老贼的阴谋。不知…可愿留在咸阳,为本公子效力?”

“玄蝰”伪装出的阴鸷面容上浮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他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公子厚爱,骨咄禄…愧不敢当。然乌邪大巫临终有命,需将其骨灰…带回狄狼祖地。待完成师命…必来效忠公子!”

公子壮满意地点头:“既如此,本公子派兵护送你出关。”

“谢公子恩典!” “玄蝰”深深俯首,掩盖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冰冷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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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咸阳城郊的官道上,一队骑兵护送着“狄巫”骨咄禄和他的几名“随从”向西北方向疾驰。领队的百夫长不时回头看一眼那阴鸷的狄人巫师,心中暗自嘀咕:这狄人身上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那双眼睛,阴冷得让人脊背发凉。

行至一处密林边缘,“狄巫”突然勒住马缰,用生硬的秦语道:“就到这里吧。前面…狄狼部接应的人…不喜见秦军。”

百夫长巴不得早点摆脱这阴森的家伙,闻言立刻拱手:“既如此,末将告辞。祝使者…一路顺风。”

待秦军骑兵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玄蝰”那阴鸷的面容瞬间冷峻如铁。他缓缓摘下脸上伪装的狄人图腾,露出那张黑冰台精锐特有的、棱角分明的面孔。

“统领…”一名伪装成狄人随从的“玄影”低声询问,“现在去哪?回总部吗?”

“总部?”“玄蝰”冷笑一声,“哪还有总部?黑冰台…己经没了。”他阴鸷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咸阳城轮廓,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刃,“但…我们还在。”

“甘龙入狱,公子壮根基未稳,咸阳…必有大乱!”另一名“玄影”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统领,我们何不趁此机会…”

“不急。”“玄蝰”抬手打断,“先找到…太子和那卷诏书。”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个布满裂纹的黑色狼头石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商君和玄枭统领…不能白死。黑冰台…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完了。”

“可…太子和诏书…在哪?” “玄影”们面面相觑。

“玄蝰”没有立即回答。他阴鸷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里,是章台宫外一处不起眼的农庄。昨夜,他收到“灰雀”密报:一名重伤的“影卫”曾在那里出现过…

“跟我来。” “玄蝰”猛地调转马头,向着东南方疾驰而去。几名“玄影”紧随其后,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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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龙入狱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震动了整个咸阳城。

廷尉府诏狱深处,甘龙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石室中。曾经位极人臣的紫袍己被剥去,换上了肮脏的囚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浑浊的眼睛半闭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但若有细看,会发现他那枯槁的手指仍在微微颤动,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吱呀——”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一名身着廷尉府吏服、面容平凡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甘公…”那吏员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属下…来迟了。”

甘龙缓缓抬头,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外面…如何了?”

“乱了…全乱了!”吏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公子壮正在大肆清洗甘公旧部!杜挚大夫己在狱中…自尽!其余党羽或下狱,或逃亡!咸阳卫戍军中与甘公有旧的将校…半数被革职查办!”

甘龙枯槁的手指猛地攥紧!但很快又松开。老狐狸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好…很好…让他…尽情清洗吧…”

吏员不解地看着甘龙,小心翼翼地从食盒夹层中取出一小包药粉:“甘公…这是‘逍遥散’…服下后…无痛无觉…如同睡去…”

甘龙缓缓摇头,推开了那包毒药:“老夫…还不急着死。”他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刀,“告诉你背后的人…甘龙…还有用。”

吏员身体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他背后的势力…这老狐狸怎会…

“去吧。”甘龙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公子壮…老夫…愿供出所有同谋…但只对他…一人说。”

当吏员仓皇离去后,甘龙那枯瘦如柴的手指,在肮脏的地面上缓缓划出一个诡异的符号——那是一个古老的、近乎失传的密语,代表着…“蛰伏”与…“反噬”。

老狐狸的棋局,还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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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庄地窖中,嬴稷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因连日的惊恐和营养不良而虚弱不堪。怀中的染血诏书己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黑暗中,他无数次回想着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玄枭高举诏书的决绝背影,殿门外震天的喊杀声,以及那名“影卫”将他推入密道时…眼中的决然。

“吱呀——”地窖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嬴稷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诏书藏到身后。

进来的不是老农,而是一个陌生的、身着粗布衣衫的高瘦男子。那人脸上带着诡异的图腾,眼神阴鸷如鹰。在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装扮的陌生人。

嬴稷的小脸瞬间煞白!是叛军!他们找来了!

就在他即将尖叫出声的刹那,那“狄人”突然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与粗陋的装扮形成鲜明反差。

“黑冰台‘玄蝰’…参见君上!” 那“狄人”的声音不再是沙哑的狄语,而是清晰冰冷的秦音!

嬴稷呆住了,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玄蝰”缓缓摘下脸上的伪装,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冰台特有的玄铁令牌,双手呈上:“臣等…来迟了。让君上…受惊了。”

嬴稷颤抖的小手接过令牌,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清了上面那狰狞的玄鸟纹饰——与诏书上的印痕…一模一样!

“玄枭统领…”“玄蝰”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临终前…可有交代君上什么?”

嬴稷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他想起了玄枭那浴血的背影,那声撕裂灵魂的怒吼——“人在!诏在!法在!城破…诏毁…臣…死——!”

小小的手紧紧攥住那卷染血的诏书,嬴稷抬起泪眼,声音细弱却坚定:“他…他说…要我…活下去。”

“玄蝰”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郑重地俯首:“臣等…必护君上周全。”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君上…可还记得…商君《垦草令》第一条?”

嬴稷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商鞅的《垦草令》,是每个嬴秦子弟的启蒙读物。他小小的声音在黑暗的地窖中响起,稚嫩却清晰:“‘废井田,开阡陌,民得买卖…’”

“不错。”“玄蝰”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那君上可知…商君为何要废井田?”

嬴稷茫然地摇头。

“因为井田制下…公田荒芜,私田精耕。”“玄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旧贵族借井田之名,盘剥庶民,中饱私囊。而商君废井田,就是要断了这些蛀虫的财路!让他们…再也不能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嬴稷似懂非懂地点头。这些道理,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深奥。但他记住了“玄蝰”眼中的火焰,那是一种与玄枭如出一辙的…决绝。

“君上…”“玄蝰”突然压低声音,“咸阳己不可久留。臣等…需护送君上离开。”

“去哪?”嬴稷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去…该去的地方。”“玄蝰”的目光投向地窖外那浓重的夜色,“去一个…能让你真正成为…大秦君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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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咸阳城暗流涌动。

甘龙在狱中蛰伏待机。

公子壮在章台宫清洗异己。

“玄蝰”带着嬴稷和那卷染血的诏书,悄然离开了农庄。

而更遥远的东方——

一个名叫吕不韦的卫国商人,正望着西边的星空,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他怀中,揣着一封来自咸阳的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奇货可居…待价而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