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那间吞噬了最后光明的静室,被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统治。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唯有角落香炉里残留的灰烬,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余温,混合着浓烈的药味、血腥气和一种生命彻底熄灭后的冰冷衰败。
“左庶长——!”
玄枭那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块,只激起了短暂而绝望的回响,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头盔下的眼睛在瞬间的惊骇后,爆发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狠戾!他猛地扑到石壁旁,颤抖的手指探向商鞅的鼻息。
冰冷。死寂。
那具倚靠在冰冷条石上的玄色身躯,曾经如同掌控乾坤的冰冷山岳,此刻却只剩下僵硬和彻底的沉寂。灰翳彻底覆盖了那双曾令整个秦国战栗的深潭之眸,空洞地凝固在永恒的黑暗里。胸膛上那片狰狞的青紫色毒痕,被他自己喷涌出的、如同墨汁般的污血浸染,形成一片更加诡异可怖的暗斑。
“啊——!”太医令老者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夜枭般的哀鸣,整个人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骨,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他行医一生,见过无数死亡,却从未像此刻般,被这具冰冷躯体内蕴藏的巨大意志崩塌所带来的威压碾得魂飞魄散!
被按在地上的“灰鼠”(送羹寺人),在极致的恐惧和黑暗的压迫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股腥臊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下身。
玄枭猛地收回手,不再去看那具冰冷的尸体。深潭般的意志己然消散,但冰冷的指令和那方浸透了商鞅心头之血与嬴华血污的玉玺,依旧沉重地压在他的掌心!他头盔下的眼神瞬间冻结,如同万载寒冰!他霍然转身,一步踏到案几前!
烛火己熄,但玄枭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本能。他一把抓起那卷被污血浸透大半、边缘只留下一个残缺模糊印痕的素帛诏书!那暗红的印痕,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爪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残缺威权!
“左庶长遗命!”玄枭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在死寂的黑暗中骤然炸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酷烈,瞬间刺穿了静室的绝望与恐惧!“太子嬴稷,监国承统!明日大典,如期举行!”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的太医令和地上失禁的“灰鼠”:
“太医令!即刻宣告:左庶长…为国操劳,旧伤复发,骤然…薨逝!”
“至于你…”玄枭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浓烈的血腥气,“‘黑冰狱’…会好好招待!”
“不!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是甘…” “灰鼠”的求饶声戛然而止!一名“玄影”如同鬼魅般上前,一块浸透药液的麻布狠狠捂住了他的口鼻,瞬间将其拖入更深的黑暗。
玄枭不再理会,他珍而重之地将那卷染血的诏书收入怀中,如同捧着帝国最后的火种。他最后看了一眼黑暗中那具冰冷的玄色身影,深潭般的意志己然消散,但那双空洞眼眸所凝视的黑暗方向——章台宫正殿的御阶——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封锁消息!静室之内,妄出者,死!”玄枭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铁律,下达给仅存的几名“玄影”。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浓烈的死亡气息几乎令他窒息,但他挺首了脊背,如同那柄尚未折断的玄色重剑,转身,大步踏出这吞噬了最后光明的死寂之地,融入了外面更加深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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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龙府邸密室。
昏黄的灯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围坐几人的身影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杜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焦躁地来回踱步,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时辰…时辰快到了!子时!子时快过了!”他猛地停下,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尖锐,“消息呢?‘灰鼠’的消息呢?章台宫…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难道出了岔子?”
几位宗室元老也面露焦灼,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端坐上首、如同入定老僧般的甘龙。
甘龙枯槁的手指依旧在冰冷的案几上缓慢敲击着,笃…笃…笃…节奏平稳得令人心悸。他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抹掌控一切的平静下,也悄然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百日枯,加上狄狼剧毒内外夹攻,绝无生理!商鞅…必死无疑!可为何…章台宫如同铁桶,毫无异动传出?难道那商鞅临死前,竟还有余力布下这瞒天过海之局?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寂静中。
“咚——!咚——!咚——!”
沉重、悠长、带着无尽哀恸的丧钟声,骤然撕裂了咸阳城死寂的夜空!一声!两声!三声!…整整二十七响!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头!
不是新君崩逝的九响!
是…臣子之丧的…二十七响!
而且,钟声传来的方向——赫然是…章台宫!
“是…是章台宫的丧钟!”一位宗室元老失声惊呼,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杜挚如同被雷击中,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焦躁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扭曲的亢奋!他猛地看向甘龙:“甘公!成了!成了!是章台宫的丧钟!二十七响!商鞅…商鞅老贼…死了!他死了——!”
甘龙敲击案几的手指,在钟声响起的刹那,骤然停顿!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炸裂,爆射出洞穿一切的精光!成功了!那碗“雪蛤羹”…那“百日枯”…终于…送走了这压在他心头、压在旧秦头顶整整二十年的…玄衣阎罗!
但他脸上的狂喜仅仅一闪即逝,瞬间便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老辣的铁青色凝重所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威压!
“肃静!”甘龙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瞬间压下了杜挚的狂喜和元老们的骚动!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脸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商鞅虽死!然其爪牙犹在!车英手握咸阳卫戍!黑冰台遍布朝野!更有那…被其强行扶立的傀儡太子!”
“此刻,绝非庆贺之时!”
甘龙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扫过众人:
“传老夫令:”
“一、所有依附吾等之朝臣宗室,即刻起,闭门谢客!府中上下,着素服!举哀!如丧至亲!对外…只言痛悼左庶长为国操劳,积劳成疾,骤然薨逝,乃国朝…无可估量之损失!”
“二、严密监控咸阳卫戍军营及黑冰台各暗桩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三、联络军中…尚心向旧制、不满商鞅酷法的将校!尤其是…那些老秦人出身的!”
甘龙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冰寒刺骨的杀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明日…太子监国大典…”
“便是…吾等与商鞅余孽…决生死、定乾坤…之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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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荒原,风雪呼号,如同万鬼同哭。
嬴驷(阿弃)带领着仅存的不足百名狄狼残兵,如同被狼群驱赶的伤兽,在茫茫雪原上艰难跋涉。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左臂的伤口早己冻得麻木,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吞噬着残存者的体力与意志。
“少主…歇…歇歇吧…”一名断了一条胳膊、仅用破布草草包扎的狄狼勇士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哀求,“兄弟们…实在…走不动了…”
嬴驷充耳不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面,布满血污和冰碴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眼中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焰,死死地盯着东方那片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商鞅!商鞅老贼!他的毒刀!他的剧毒!七日!七日之期就在眼前!他必须赶到咸阳!他必须亲眼看着那个将他打入地狱的仇人,在无尽的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他支撑着没有倒下的唯一信念!
“走!都给我走!”嬴驷猛地回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狠戾,“谁敢停下…我就…亲手送他去见…长生天!”他抽出腰间那柄断了一半、却依旧锋利的残刀,刀锋在风雪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残兵们看着他那双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眼睛,打了个寒颤,只能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在风雪中挣扎前行。
突然!
“咻——!”
一支鸣镝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的风雪迷雾中激射而出!紧接着,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响起!数十骑身披白色伪装、如同雪地幽灵般的秦军精骑,如同鬼魅般从雪丘后冲杀而出!手中的劲弩己然张开,冰冷的箭镞锁定了这支疲惫不堪的残兵!
“秦狗!有埋伏!”狄狼残兵发出绝望的嘶吼,本能地想要拔刀抵抗,但冻僵的手脚和透支的体力让他们动作迟缓如同木偶!
嬴驷目眦欲裂!又是秦狗!阴魂不散!他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断刀,试图冲向领头的秦军骑尉!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悠长、带着无尽哀恸意味的号角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从极其遥远的东方隐隐传来!那号角声的节奏…是咸阳宫阙报丧的钟声用号角模拟的…二十七响!
嬴驷冲锋的脚步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睁大到极致!死死地望向号角声传来的东方!那声音…是章台宫的丧钟!二十七响!是…重臣之丧!是…商鞅?!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狂喜和解脱的洪流,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商鞅…死了?!他…终于死了?!死在了自己的毒刀之下?!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剧震,手中的断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商鞅…老贼…死了!哈哈…哈哈哈!”嬴驷猛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嘶哑、癫狂,充满了大仇得报的极致快意和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巨大空洞!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却混着脸上的血污冰碴,汹涌而下!
他赢了!他终于赢了!他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将那个将他打入深渊的仇人,先一步送入了地狱!
然而,这狂喜的巅峰仅仅维持了一瞬!
“噗嗤!噗嗤!噗嗤——!”
冰冷的箭矢无情地穿透了因嬴驷骤然停滞而暴露的狄狼残兵身体!惨叫声瞬间被风雪吞没!
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矢,带着死神的狞笑,狠狠地…射入了因狂笑而毫无防备的嬴驷的…右胸!
剧痛瞬间淹没了狂喜!
嬴驷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向后栽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地里!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他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咳着血沫,视线因剧痛和失血而迅速模糊。风雪在头顶呼啸盘旋,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在嘲笑。乌邪大巫那如同诅咒般的预言,在濒死的剧痛中,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仇恨指引的刀锋…终将…刺穿…自己的…心脏…”
右胸…虽然不是心脏…但那冰冷的箭矢…那穿心般的剧痛…那汹涌而出的、带着体温的鲜血…
嬴驷涣散的瞳孔中,最后倒映出的,是漫天狂舞的风雪,和那辆停在不远处、覆盖着黑色毡布、如同巨大棺椁般的牛车。毡帘似乎被风微微掀开一角,露出了乌邪大巫那双深陷在皱纹中、冰冷、漠然、如同洞悉了所有宿命轨迹的…眼睛。
“嗬…嗬…”嬴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带着无尽的不甘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商鞅死了。
他仿佛也走到了…复仇之路的尽头。
但这尽头…为何如此冰冷?如此…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