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湾镇的黄昏总是比别处早到半小时。
雨丝像被谁撕碎的纱帘,斜斜披在青石板路上,把整条巷弄染成一面灰镜。巷口的风铃一响,“时痕轩”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闻笙把门边的伞桶往里头踢了踢,让雨珠顺着石阶滚落,这才回身把门闩插紧,将雨声与潮湿一并关在门外。
铺子里比外头亮。两盏铜壁灯亮着暖橘色的光,灯罩上落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时间封存的星子。西面墙都是通天高的木柜,抽屉密密麻麻,贴着褪色的标签:陀飞轮、擒纵叉、游丝、钟摆……空气里混着机油、蜂蜡与旧木头的味道,像一坛酿得发苦的陈酒。
闻笙把帆布包搁在柜台,顺手开了收音机。沙沙的电流声里,女播音员报着气象:“……预计今夜阴转暴雨,沿海乡镇注意防潮……”她听了一半便旋低了音量,低头从包里取出一只绒布袋。袋口用缎带系着死结,像谁刻意要把里面的东西永远封存。
缎带解开,一枚怀表躺在掌心。银白的表壳己经发乌,表蒙子是一块有裂纹的水晶,裂纹里嵌着极细的黑色尘埃。表链断了两节,尾端坠着一枚同样黯淡的小钥匙。她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十九世纪晚期、本地工匠周隐的签名款。这种怀表存世极少,且多是家族陪葬,极少外流。如今却有人把它带到她面前——像把一段不肯腐烂的旧时光硬塞给她。
她戴上放大镜,把怀表翻过来。后盖上刻着一圈缠枝蔷薇,花心处凹陷,像是曾被利器撬过。她用镊子尖轻轻探进去,咔哒一声,后盖弹开。机芯露出来的刹那,她眉心微微一跳。
齿轮在倒转。
不是停摆,不是卡顿,而是真真切切的逆时针旋转。擒纵叉在齿面间反向跳动,发出细碎的、像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
更诡异的是,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也仿佛被水晕开,III 与 IX 的位置颠倒,V 与 VII 互相错位,像一面被翻转的镜子。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零七分,秒针正稳稳地向前。柜台后的座钟、货架上的闹钟、甚至她腕上的手表,全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只有手里这一枚,独自逆行。
“小姐,修得了么?”
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外传来。
闻笙这才注意到顾客还站在原地。那是位老妇,灰白的头发用木簪绾成一个松垮的发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衫,领口别着一枚褪色的铜纽扣。她背光而立,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浑浊却异常亮的眼睛。
“这表……”闻笙用镊子指了指机芯,“走反了。”
老妇的嘴角抖了抖,像被冷风吹皱的水面。她往前半步,在灯光下露出整张脸——皱纹里嵌着细小的黑色斑点,像被黑沙蚀出的孔洞。
“别碰倒走的时间……”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只剩气音,“会沾上‘那些东西’。”
闻笙心头一紧。
“那些东西”——暮湾镇的老人提起这个词时,总带着同一种表情:瞳孔收缩,嘴角绷紧,像是怕声音再大些,就会把黑暗从墙缝里惊动出来。
她小时候听外婆说过:钟楼敲十三下时,不要抬头;怀表倒着走时,不要上弦;若看见黑沙从门缝渗进来,就闭眼数到七。
外婆说这些话时,手里摇着蒲扇,声音却像在冰水里浸过。
后来外婆死了,死在钟楼大修的那年,死时手里攥着一枚停走的怀表。
“您知道它为什么倒走?”闻笙尽量让语气平稳。
老妇没有回答,只伸出枯枝似的手指,在柜台上写下两个字——
献祭。
指尖划过木头,留下淡黑色的痕迹,像被灼烧过的纸。
写完,她抬头,目光穿过闻笙,落在她身后的墙上。那里挂着一幅老照片:年轻的闻笙父亲站在钟楼前,手里举着同款怀表,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口冷风。
“得偿所愿。”她补了一句。
随后转身,推门,消失在雨里。门外的风铃一阵乱响,像被惊飞的鸟群。
闻笙怔了片刻,低头再看怀表。
齿轮仍在倒转,却比之前慢了些,仿佛某种力量正从内部抽走它的动力。
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修表时说过的一句话:
“机械不会说谎,它只是把时间拆成齿轮,再把齿轮还给你。”
她深吸一口气,用镊子夹起机芯旁的固定螺丝。
就在螺丝被拧松的刹那,表盘下方露出一行极细的字迹。
铜版雕刻,笔画却因年代久远而模糊,像被水蚀过的墓碑——
献祭者,得偿所愿。
字迹下方,还有更小的符号:一个圆圈,圆心处一点,像瞳孔。
闻笙用放大镜对准那符号,忽然觉得那一点正在缓慢地扩大,仿佛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又放大。
她猛地合上表盖。
啪——
一声脆响,裂纹里的黑色尘埃被震了出来,在灯光下漂浮,像极细的沙,又像被绞碎的时间。
收音机里的女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电流的沙沙声。
雨声却愈发清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屋顶上敲击。
闻笙把怀表放在绒布上,退后一步,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她回头,墙上的挂钟依旧向前。
可就在她视线移开的瞬间,挂钟的秒针似乎轻轻一顿,像被谁拨慢了半拍。
她再看,秒针又继续向前,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然而那半拍的迟疑,己足够让她的掌心渗出冷汗。
她想起老妇临走前的那句话——
别碰倒走的时间。
可她己经碰了。
不仅碰了,还把它的秘密拆到了阳光下。
她低头,黑色尘埃己落在绒布上,排成一个模糊的、几乎不可见的圆圈。
圆心处,一点更深的黑,像瞳孔,又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针眼。
雨声忽然停了。
不是渐弱,而是戛然而止,像被谁掐断了喉咙。
铺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闻笙抬头,发现两盏铜壁灯同时闪了一下,灯罩上的尘埃被震落,像一场极小的雪。
她再次看向怀表。
表盘上的裂纹里,黑色尘埃正在缓慢流动,像细小的河流,逆流而上。
而指针——
在这一刻,彻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