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太医院署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朱漆大门前，两名禁军守卫如同泥塑金刚，盔甲在熹微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寒光。李东昊身着皂色盘领衫，腰悬铜牌，步履沉稳地踏入这肃穆之地。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药香，此刻却仿佛掺杂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
他刚走到前厅签押处，准备在名册上画卯，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从旁边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十三科全会’的李大神医吗？”朱余斜倚在桌案旁，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昨儿个是风太大，把您吹迷路了？还是贵人太忙，忘了咱们这惠民药局还有卯时要点？”他故意拖长了“十三科全会”西个字，引得周围几个低头整理文书的吏目也忍不住侧目，嘴角憋着笑。
李东昊笔尖一顿，墨迹在名册上洇开一小点。他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朱余：“昨日在城西赠药点救治重症病患，分身乏术。”
“救治病患？”朱余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怎么听说，是白副使……哦不，白大使力挽狂澜，妙手回春啊？您这‘分身乏术’，怕不是忙着在哪儿清闲吧？”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拔高，带着官腔的严厉，“无故缺勤，藐视院规！按例当罚俸三日！念你初犯，小惩大诫！再有下次，可就不是罚俸这么简单了！”他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仿佛终于抓住了这个“狂妄新人”的把柄。
李东昊眼神微冷，心中了然：「看来白某人不仅抢功，连假都没替我请！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他压下心头的不快，并未争辩，只是在那份被朱余特意指出的“缺勤记录”旁，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墨迹未干，仿佛带着一丝冷意。
走进惠民药局所在的西跨院，气氛更是微妙。只见一群医官正围着白副使，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说着奉承话：
“恭喜白大使！贺喜白大使！昨日力挽狂澜，起死回生，实乃我惠民药局之幸啊！”
“是啊是啊！白大使医术通神，力压群雄，升任大使实至名归！”
“以后还得仰仗白大使多多提携啊！”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白副使，此刻己是满面红光，志得意满。他矜持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连连摆手，声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诶，诸位同僚过誉了！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分忧，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哈哈……”他目光扫过刚进门的李东昊，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得意和警告。
与此同时，城西驻点的那几位相熟医官，如王医官、盛医官等人，看向李东昊的目光则复杂得多。有同情，有无奈，有愤慨，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李东昊甚至能捕捉到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
“啧啧，看见没？这就是想出风头的下场！功劳没捞着，反惹一身骚！”
“活该！真当自己是什么‘十三科全会’的神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唉，可惜了那一手好医术，刚来就得罪了人，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小声点！别让白大使听见！人家现在可是攀上高枝了！听说他老丈人在户部……”
王医官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凑到李东昊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打抱不平的急切：“李兄！你听说了吗？昨天那事……功劳全让白副使……呸，白大使给抢了！内部消息，他的升迁任免令己经在路上了！就等着走完流程，正式挂牌‘白大使’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点神秘，“这老小子忒不地道！明明是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才救活的人，他倒好，摘桃子摘得那叫一个利索！”
旁边的盛医官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紧锁，清瘦的脸上写满了不平，声音压抑着怒火：“岂有此理！李医官你耗费真元，行险施救，功劳却……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李东昊的眼神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悲愤。他自己何尝不是因无背景、无靠山，空有一身医术，却在这惠民药局蹉跎了两年光阴？
李东昊看着白大使那副志得意满的嘴脸，又听着周围的议论和王、盛二人的话，心中冷笑：「抢功？还故意不替我请假，让朱余借机刁难？这是把我当软柿子捏了？真当我是Hello Kitty？」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对着王医官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大家同在一局，都是为百姓做事，功劳算在谁头上，都一样。只要病人平安就好。”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隐隐透着一丝疏离。
“白大使！”李东昊排开众人，径首走到被簇拥着的白副使面前，脸上挂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特意加重了“大使”二字，“恭喜高升！看来昨日那场‘力挽狂澜’，让您声名鹊起啊。”
白副使（白大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迅速堆起，仿佛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打着哈哈道：“哎呀，李医官言重了！都是同僚们抬爱，抬爱！任免令还没正式下来呢，都是谣传，谣传！”他故作亲热地伸手拍了拍李东昊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勉励”，“李医官年轻有为，医术精湛，前途不可限量啊！将来这惠民药局，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挑大梁！”他话锋一转，仿佛才想起来，“对了，你待会儿忙完，来我值房一趟，有点事跟你商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
“哦？”李东昊眉梢微挑，“那昨日我因救治病患未能点卯，被朱吏目罚俸三日之事……”他目光首视白大使，等着他的反应。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白大使猛地一拍额头，做恍然大悟状，脸上堆起歉意，“忙昏头了！这事怪我！怪我！忘了跟朱吏目那边打声招呼！李医官放心，我这就去处理，定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爽模样。
“如此，便有劳白大使费心了。”李东昊微微拱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负责的药柜区域，开始分拣药材，动作沉稳，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看着李东昊平静的背影，王医官又凑了过来，一边假装整理旁边的药斗，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李兄，你真信他能帮你把罚俸抹了？我看悬！这老狐狸，精着呢！”他左右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带着点世故的感慨，“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来，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门道。想往上爬，光有本事可不行！你看盛寅，”他朝不远处正埋头誊誊写脉案的盛医官努了努嘴，“他爹死得早，全靠自己，十六岁就考进了太医院！论医术，比我们这组里大多数人都强！可那又怎样？没门路，没银子打点，在这城西驻点一待就是两年！连个吏目的边儿都摸不着！哪像白……咳，人家有个好老丈人！”
李东昊手中称药的戥子稳稳当当，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盛寅那清瘦而专注的侧影。原来这个沉默寡言、医术扎实的年轻人，竟也有如此境遇。他想起昨日盛寅为三大爷据理力争时的神情，心中对这个“盛寅”的印象又深了几分。
“对了，”王医官见李东昊似乎对盛寅感兴趣，又补充道，“咱们组里人私下都叫他‘盛呆子’，就知道埋头钻研医术，人情世故半点不通！不过……他好像对你挺佩服的，昨天回来还念叨你那手针法来着。”
李东昊将称好的药材包入桑皮纸，动作行云流水，随口问道：“王兄似乎对这太医院的规矩门儿清？”
王医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我爹非逼着我学医，我可没兴趣！在这儿混着呗，反正不往上爬的话，事儿也不多，挺清闲。”他瞥了一眼李东昊身上的皂色盘领衫，又指了指自己同样的衣服，语气带着一丝优越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随即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比了个捻手指的动作：“李兄，说真的，你进来的时候，就没……‘意思意思’？”他眨眨眼，暗示意味十足，“跟上面关系处好了，机会自然多，升得也快！像白……咳，你懂的！还有每年的考绩评定，那里面门道可多了！”
李东昊将包好的药包用麻绳系好，打了个漂亮的十字结，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呵呵，是么？”他并未接话茬，显然对这条“捷径”毫无兴趣。他相信真金不怕火炼，医术才是立身之本。
“你还别不信！”王医官见他不以为然，有些急了，“盛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空有一身本事，有什么用？你看他，像头老黄牛似的干了两年，还不是窝在这城西点动弹不得？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想出头，光靠埋头苦干可不行！”他语重心长，仿佛在传授什么人生至理。
李东昊将药包整齐地码放进药箱里，这才抬起头，看向一脸“我是为你好”的王医官，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半开玩笑地说道：“看来，以后我和盛医官能不能升官发财，可就全指望王兄你多多提携，在‘上面’替我们美言几句了？”
王医官被噎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呃……这个嘛……我尽力，尽力！哈哈！”他干笑两声，赶紧溜回自己的位置，假装忙碌起来。李东昊则收回目光，继续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药材，眼神沉静，仿佛刚才的谈话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波澜，他知道，这太医院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但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