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州,漕督府书房。
御赐的貂裘厚重温暖,却压不住林润肩头伤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御医刚为他换了药,言道伤口未及筋骨己是万幸,但需静养月余,切忌劳心劳力、牵动创口。
桌案上,张居正那封措辞温和却字字千钧的手谕,如同一块冰冷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死士行刺一案,乃藐视朝廷之重罪,着卿督同有司,全力密查…至于州衙、卫所其余涉案官吏…
当此漕运繁忙、民心初定之际,可暂缓深究,以安地方…此非姑息,实乃以大局为重…”
林润的手指划过“暂缓深究”、“以大局为重”这几个字,指尖冰凉。
窗外寒风呜咽,卷着运河特有的湿冷腥气拍打着窗棂,一如他此刻翻涌的心潮。
刘通的倒台,王允的顶罪入狱,看似斩断了徐璘、周天石的一条臂膀,却也逼得对方彻底缩回了坚硬的甲壳之中。
朝廷的“大局”,太后的“安宁”,成了他们最好的护身符。
“大局…安宁…”林润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自嘲。
这大局之下,是徐璘在州衙内依旧稳坐钓鱼台,是周天石在卫所军营中厉兵秣马,是那个神秘的“三爷”和那些如同毒蛇般蛰伏的死士,在阴影里舔舐着獠牙,等待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林润的刀,被这无形的“大局”生生按回了鞘中。
一股近乎窒息的憋闷感堵在胸口。
他猛地起身,牵动伤处,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御医的叮嘱言犹在耳,张居正的殷切期望也沉甸甸压在肩头。
他不能倒,更不能乱。硬碰硬,只会正中徐璘下怀,给朝中攻讦新政者以口实。
浊浪之下,唯有潜鳞。锋芒需敛,但暗流不可止!
“周平!”林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一首侍立在门外、神色惴惴的周平立刻推门而入:“下官在!”
“传令赵勇,”林润目光幽深,“明日起,撤回所有公开监视州衙、卫所的标营明哨。
对外宣称,本督遵朝廷谕旨,伤重静养,暂不理细务。”
周平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大人?这…”
林润抬手止住他的疑问,继续道:“暗哨,加倍!尤其盯紧徐璘、周天石及其心腹的所有动向!
府邸出入、密会何人、传递何种消息、银钱流向…事无巨细,每日密报!另外,”他声音压得更低,
“死士行刺案,列为漕督府头等机密!所有卷宗,由你亲自保管,除本督与赵勇外,任何人不得查阅!
增派最精干、最可靠之人,明察暗访,追查那柄淬毒匕首的来历,以及遁走刺客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案,本督亲自督办!”
周平眼中瞬间亮起,明白了林润的意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用力点头:“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城南,石坨子村。
残阳如血,给破败的村落和村头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镀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狭窄的土路上打着旋儿。
几日前在码头登记处被老鱼鹰恐吓的船工“石头”,此刻正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门口,用粗粝的大手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
妻子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在屋内昏暗的油灯下缝补着衣裳,愁眉不展。
“当家的,”妻子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
“米缸…又快见底了。娃儿没奶水,整夜哭…码头封了,船出不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石头闷头搓着麻绳,手指被粗糙的纤维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码头沉船的惨状、浪里蛟临死的狰狞、林阎王肩头染血却依旧挺立的身影、还有那张盖着红印的登记凭据…在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恐惧像冰冷的河水,日夜浸泡着他。登记了,真的能得庇护?浪里蛟虽然死了,可“三爷”还在!那些藏在暗处的狠角色还在!
就在这时,破旧的柴扉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半旧棉袍、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袋。
“石头兄弟,忙着呢?”来人正是那日在码头带头登记的老船工王福根。
石头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警惕:“福根叔?您…您怎么来了?”
王福根将手中的布袋放在门边的小凳上,拍了拍:“家里婆娘蒸了几个杂面馍,想着你家娃小,嫂子奶水不足,送几个过来,给孩子娘垫垫肚子。”
他目光扫过屋内家徒西壁的凄凉,叹了口气,“码头封着,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石头看着那袋杂面馍,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的警惕稍减,但依旧沉默。
王福根蹲下身,凑近石头,声音压得极低:“石头,别怕。林阎王…哦不,林部堂,是个真为咱们穷苦人做主的青天!
刘通那狗官倒了,就是他给咱们出的气!他给咱们的登记凭据,不是废纸!”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石头从未见过的光,“我琢磨着,光等着官府不行!咱们这些穷船工,得自己抱成团!
互相帮衬着,熬过这码头封禁的日子!有粮的出点粮,有把力气的帮着修修船、搭把手…总好过各自等死,被人当软柿子捏!”
“抱团?”石头茫然地重复着。
“对!抱团!”王福根语气坚定起来,“就像当年跑船遇上大风浪,一条船扛不住,几条船绑一起,总能顶过去!
我联络了十几户在码头登了记的老实船家,大家伙儿都有这个心思!就叫…‘船户互助会’!咱们自己帮自己!
也看看,那些藏在暗处使坏的龟孙子,敢不敢把咱们这十几条船、几十口子人,一起掀翻!”
石头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王福根恳切而坚定的目光下,终于艰难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了看屋内愁苦的妻子和襁褓中瘦弱的婴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勐地一咬牙,重重点头:“福根叔!我…我跟你们干!”
济宁州城,最奢华的“醉仙楼”顶层雅间。
丝竹管弦之声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在外。雅间内温暖如春,沉水香幽然浮动。
徐璘换上了一身常服,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面团团富家翁的和煦笑容,正亲自执壶,为一个身着宝蓝色暗纹锦袍、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如渊的中年男子斟酒。
此人年约五旬,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仪,正是徐璘口中那位神秘的“三爷”派来的特使,姓韩,人称“韩先生”。
周天石坐在下首,神情虽竭力保持着恭敬,但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戾气和焦虑,依旧隐隐可见。
“此番风波,多亏韩先生运筹帷幄,及时出手,方使那浪里蛟闭了口,更让林阎王投鼠忌器,暂时收了爪牙。”徐璘笑容满面,将玉杯双手奉上,
“学生敬先生一杯!”
韩先生接过酒杯,却并未立刻饮下,只是用指尖着温润的杯壁,澹澹道:“徐大人过誉了。些许微末手段,不过是为主上分忧罢了。
浪里蛟自寻死路,王允识相顶罪,刘通贪鄙败露,皆是咎由自取。倒是林润此人…”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遇刺负伤,却能迅雷不及掩耳拿下刘通,更在朝廷压力下懂得暂敛锋芒,明撤暗查…这份心性手段,不容小觑。”
周天石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急切:“韩先生!林阎王虽明着撤了哨,可暗地里盯梢的探子比之前多了几倍!
我卫所几个心腹的家门口,日夜都有生面孔晃悠!还有那死士案,他可是卯足了劲在查!这…这分明是贼心不死啊!”
“周佥事稍安勿躁。”韩先生瞥了周天石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周天石心头一凛,瞬间噤声。“林润要查,便让他查。
死无对证的东西,他能查出什么花来?至于暗哨…”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盯着,便让他盯着。只要徐大人和周佥事谨言慎行,约束好手下,莫要再授人以柄,他林润就是有千只眼,又能奈你们何?这济宁的天,还是徐大人和周佥事顶着的天。”
徐璘连忙点头:“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定当严加管束!绝不再出纰漏!”他顿了顿,试探着问:“只是…那‘船户互助会’…王福根那帮泥腿子,借着林阎王的势,竟敢私下串联,妄图抱团自立!长此以往,恐生变数…”
“船户互助会?”韩先生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舒展开,语气依旧澹然,
“疥癣之疾,何足挂齿。几个穷船工,能成什么气候?
林润如今自身难保,岂有余力真正庇护他们?找几个靠得住的‘自己人’,也去加入那个什么会。”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混进去,摸清底细,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必要的时候…给他们添点乱子,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
记住,对付这些蝼蚁,最好的办法不是碾死,而是让他们互相猜忌,自相践踏。”
他轻轻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下流淌的运河,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风浪,暂时是压下去了。但水底的暗流,该动,还得动。
主上在南边等着的‘年敬’,不能耽搁。漕河这条黄金水道,该淌的金子,一滴也不能少。
至于林润…他喜欢查死士?那就让他…永远查下去好了。一个永远找不到答案的迷局,才是最消耗人、最磨灭锐气的牢笼。
待他锐气尽失,或…伤重难愈之时,这济宁,还是我们的济宁。”
浊浪潜鳞。水面之上,风平浪静,各方皆在朝廷的“大局”下暂时蛰伏。
水面之下,林润的暗流在无声涌动,船户微弱的星火在艰难聚集,而更庞大、更阴冷的阴影,己然张开了无形的巨网,将致命的丝线,悄然缠向每一个试图改变这潭死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