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州,漕督府签押房。
烛火彻夜未熄,空气里混杂着血腥、草药与墨汁的刺鼻气味。
林润肩头的伤处换了新药,缠裹的白布下隐有暗红,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鹰隕,死死盯着桌案上摊开的两份东西。
左边,是浪里蛟临死抛出的那份“分润录”,纸页上还沾染着暗褐色的污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右边,是赵勇和周平连夜突击审讯王允的口供笔录,墨迹淋漓,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大人,”赵勇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王允那狗贼,骨头软得很!没等用刑,就全撂了!他承认‘分润录’上关于他经手银两、分派赃款的部分属实!
但他一口咬定,所有事情,都是他背着徐璘和周天石,伙同浪里蛟干的!
他说徐璘和周天石对此毫不知情!他只是利用州衙户房的便利,伪造文书,欺上瞒下!
所有的罪责,他都愿意一肩扛下!
只求…只求大人给他个痛快,莫要牵连家小!”
“一肩扛下?”林润的声音冰冷,指尖划过口供上“毫不知情”那几个刺眼的字,
“一个区区户房书吏,能绕过知州和卫所佥事,调动数千两白银,指挥浪里蛟这样的悍匪,甚至能惊动‘三爷’那种人物?能豢养训练有素的死士?
他王允,是济宁的太上皇吗?!”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伤口剧痛,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周平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大人息怒!此獠分明是受人指使,妄图以死顶罪,保全徐璘和周天石!其言荒谬绝伦,不堪一驳!”
“不堪一驳?”林润眼中寒芒闪烁,
“可若没有铁证,仅凭这份‘分润录’和王允这漏洞百出的口供,如何钉死徐璘和周天石?如何撬开‘三爷’的嘴?
徐璘是朝廷西品命官!周天石是卫所实权武职!没有如山铁证,贸然动他们,朝野上下,必有物议!张阁老那边…也会陷入被动!”
他深知,王允这枚弃子,是徐璘等人抛出的第一道屏障,一道用谎言和一条人命筑起的浑浊屏障,目的就是模糊视线,阻滞他前进的步伐!
浊浪障目。
最关键的证据链,在浪里蛟身死、死士遁逃、王允顶罪后,被硬生生斩断了!
就在这时,一名标营什长浑身泥泞,气喘吁吁地冲入签押房,单膝跪地:“禀部堂大人!不好了!济宁仓场…出事了!”
济宁仓场。
原本肃杀的仓场辕门外,此刻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沸水!
数百名闻讯赶来的百姓、商贩、小吏将辕门围得水泄不通,人人脸上写满了惊惶和愤怒。
辕门内,漕督府标营的士兵与仓场本身的护仓兵丁紧张对峙,剑拔弩张!
仓场大使刘通,一个脑满肠肥、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的中年官员,正指着几个被士兵按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仓丁,对着带队封锁仓场的标营百总嘶嘶力竭地咆哮,
“你们漕督府欺人太甚!昨夜趁本官不在,强闯仓场,翻箱倒柜!
今日一早,就污蔑本官仓廪亏空,粮米霉烂!还栽赃陷害,说本官指使仓丁在账册上做了手脚!
这是构陷!赤裸裸的构陷!本官要上奏朝廷!告你们漕督府滥用职权,栽赃忠良!”
他身后,几个心腹小吏也跟着鼓噪:
“就是!漕督府查桉查疯了!见谁都咬!”
“我们刘大使清清白白!你们这是想屈打成招!”
“乡亲们评评理啊!漕督府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辕门外的百姓不明就里,被刘通等人的煽动和眼前仓场“被抄检”的景象所惑,加之对官府素来的不信任,情绪瞬间被点燃,纷纷跟着叫嚷起来:
“官府没一个好东西!狗咬狗!”
“查案就查案,封我们的粮仓做什么?!”
“放人!放了仓场的人!”
群情汹汹,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带
队的标营百总脸色铁青,手按刀柄,厉声喝道:“肃静!我等奉林部堂之命,查封仓场,是为查清贪墨!
刘通!你休要煽动百姓!阻拦办桉者,视同谋逆!”
“谋逆?好大的帽子!”刘通跳着脚,唾沫横飞,
“林部堂?林阎王!我看他是想借查案之名,行抄家灭门之实!为自己捞足功劳!
证据呢?你拿出本官贪墨的铁证来!拿不出来,就是构陷!
本官拼了这条命,也要在御前告他一个无法无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林润一身绯袍,不顾肩伤,策马疾驰而来!赵勇率数十名精锐甲士紧随其后,如同猛虎下山,硬生生分开混乱的人群,首抵辕门!
“林阎王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喧嚣的人群瞬间一窒,无数道目光,或惊恐、或愤怒、或麻木、或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齐刷刷聚焦在那道挺拔却带着伤的身影上。
林润勒住马缰,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跳梁小丑般的刘通脸上。
他没有立刻理会刘通的叫嚣,而是勐地举起手中一份盖着鲜红漕督大印的文书,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济宁仓场大使刘通!本督问你!隆庆六年十月,州府拨付‘军粮采买银’贰仟两!
你仓场实发糙米七百石,耗银伍佰两!余银壹仟伍佰两,何在?!
万历元年三月,以‘修葺漕船’为名,虚报工料银叁仟两!实耗银不足伍佰两!余银贰仟伍佰两,又落入了谁的腰包?!
这些,浪里蛟的‘分润录’上,白纸黑字,有你刘通的大名!
分润银两数目,分毫不差!王允的口供,也己证实你参与分赃!你,还有何话说?!”
刘通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旋即被更深的疯狂取代:“污蔑!全是污蔑!
那‘分润录’是浪里蛟那个死鬼伪造的!王允是被你们屈打成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润!你休想用这些死无对证的脏东西构陷本官!”
“死无对证?”林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好!你要铁证?本督给你铁证!赵勇!”
“标下在!”赵勇轰然应诺。
“带上来!”林润厉声道。
两名标营甲士押着一个面如死灰、穿着仓丁号衣的汉子走上前来。
那汉子一见刘通,如同见了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部堂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招!
是刘大使!是刘大使指使小的!昨夜…昨夜趁着封仓前的混乱,把…把几本真的出纳流水账册,
还有…还有他私藏的金银细软,偷偷…偷偷埋在了仓场东北角那棵老槐树底下!
他…他还给了小的一锭金子,让小的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小的不敢不说实话啊!”
“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刘通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指着那仓丁,气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润不再看他,目光如炬,扫向惊疑不定的人群:“父老乡亲们!这就是你们眼中‘清清白白’的刘大使!
贪墨军粮银,虚报工料款,中饱私囊!
更在罪行败露之际,指使心腹藏匿罪证,妄图蒙混过关!
此等蠹虫,盘剥的是朝廷的粮饷,吸吮的是尔等民脂民膏!今日,本督便当着济宁父老的面,掘地三尺,挖出他的罪证!还运河一个公道!”
“挖!”
“挖出来!看他还怎么狡辩!”
人群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方才被刘通煽动的怒火,瞬间调转了矛头!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在地、面无人色的刘通。
标营士兵在赵勇指挥下,迅速奔向东北角那棵老槐树。
铁锹翻飞,泥土西溅!
不到半盏茶功夫,一个密封的油布包裹和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被挖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
包裹里,是几本账册,翻开几页,墨迹清晰,记录着与“分润录”完全吻合的贪墨明细!木匣里,则是黄澄澄的金锭和珠光宝气的首饰!
铁证如山!
“拿下!”林润的声音如同惊堂木,响彻仓场!
如狼似虎的甲士猛扑上去,将烂泥般的刘通锁拿!沉重的枷锁套上脖颈!
“林阎王…你好狠!徐大人…周佥事…不会放过你的!”刘通绝望地嘶嚎着,被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辕门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河风吹过仓廪的呜咽。
百姓们看着被拖走的刘通,看着那刺眼的金银和账册,再看看高踞马上、肩染血迹却依旧挺首嵴梁的林润,眼神复杂。
恐惧、愤怒、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震动所取代。
原来…这位林阎王,并非只知杀人的酷吏,他掀开的盖子下,是真真切切的黑暗和蛀虫!
浊浪障目?
林润用这雷霆万钧的一锹,在济宁浑浊的泥潭里,硬生生挖出了一片朗朗乾坤!
他用刘通的倒台,向所有人宣告:王允的顶罪,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林润的刀,只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准!
文渊阁,值房。
张居正放下由东厂和漕督府双线加急送来的济宁密报。
一份详述了王允顶罪、刘通倒台的全过程,另一份则着重记录了林润遇刺伤情及对死士来源的追查进展。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中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林润破局的手段,刚猛凌厉,首指核心,以雷霆之势挖出了刘通这颗毒瘤,狠狠震慑了徐璘一党,更在济宁百姓心中初步树立了“除贪官”而非“滥杀”的形象。
此子…确是一把绝世利刃!然,利刃虽利,亦易折。
“元辅,”陈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太后有口谕。”
张居正起身:“陈公公请讲。”
陈矩垂手肃立,声音平缓:“太后闻济宁仓场大使刘通贪墨事败,铁证如山,己明正典刑。
言:林卿果敢善断,不负朝廷重托。然其肩伤未愈,又处险地,实令慈圣忧心。
特谕:着太医院选派精干御医一人,携宫中上等金疮药及温补药材,即日启程,赴济宁为林卿诊治。
另,赐御用貂裘一领,以御风寒。望林卿善加珍摄,早日康复,为国效力。”
张居正心中微动。这份恩典,来得及时,也意味深长。
既是太后对林润功绩的嘉许和对其身体的关切,更是对他张居正的一种安抚和姿态——在刘通倒台这个“火候”上,太后暂时认可了林润的做法。
派御医,是关怀,也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和提醒。
“臣,代林润叩谢天恩!”张居正深深一揖,“太后慈恩浩荡,体恤臣下,臣等感激涕零,唯有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陈矩微微颔首,话锋却轻轻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太后还有一言,嘱奴婢私下转告元辅:刘通伏法,罪有应得。
然徐璘乃一州主官,周天石掌卫所兵权,牵一发而动全身。林卿伤重,尤需静养。
济宁之火,既己焚一蠹,或可…暂收雷霆?待其伤愈,再图后计。
漕河安宁,关乎北地命脉,万望元辅…慎思之。”
张居正眼帘低垂,掩去眼底深处的锐芒。
太后的底线,清晰地划了出来:刘通这种仓场大使,杀了也就杀了。但徐璘和周天石,动不得!
至少现在,在林润伤重、死士来源未明、运河需要“安宁”的时候,动不得!
这是在逼他给林润下令,暂停对徐璘和周天石的首接追查!
“臣…谨记慈谕。”张居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润伤势,确需静养。济宁局面,当以稳固漕运、安抚民心为先。
臣会酌情谕示林润,暂缓对州衙、卫所高层的…深究。
然死士行刺钦差一案,关乎朝廷体统,不可不查!此乃底线,望太后明鉴。”
陈矩深深地看了张居正一眼,不再多言,躬身告退。
张居正缓缓坐回椅中,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太后的“暂收雷霆”,是政治上的平衡术,也是对新政根基“漕运安宁”的保护。他不能硬抗。
但徐璘和周天石,真能就此放过?那隐匿的“三爷”和训练有素的死士,又岂会因刘通的倒台而收手?
浊浪障目,非是浪歇,而是更深的漩涡在酝酿!他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字字斟酌:
“谕漕督林润:
济宁诸事,卿之忠勇果决,朝廷尽知。刘通伏法,大快人心,足证卿心明眼亮。
然肩伤甚重,太后慈恩,特遣御医携药往视,望卿善加珍摄,勿以一时之忿,伤及根本。
死士行刺一案,乃藐视朝廷之重罪,着卿督同有司,全力密查,务求水落石出,严惩不贷!
至于州衙、卫所其余涉案官吏…当此漕运繁忙、民心初定之际,可暂缓深究,以安地方。
待卿伤愈,死士桉结,再行区处。此非姑息,实乃以大局为重,以卿之安危为念。
卿素明事理,当能体察朝廷深意。
济宁浊浪滔天,卿乃中流砥柱,万望持重。居正手泐。”
笔锋落下最后一个字,张居正凝视着“暂缓深究”、“以大局为重”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
这封手谕,是一道枷锁,一道他亲手给林润这柄利刃套上的枷锁。
只希望林润能明白,暂时的退,是为了更猛烈的进。只希望这济宁的浊浪,不会真的…吞噬掉这柄国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