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浊浪噬舟

2025-08-17 4493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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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州,城南运河码头。

天刚蒙蒙亮,河面上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水雾,将繁忙的码头包裹得影影绰绰。

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只有扛包苦力沉重的喘息、船板撞击的闷响,以及船老大嘶哑的吆喝,撕破这冰冷的沉寂。

漕督府新设的“船户登记处”前,两张简陋木桌后坐着两名年轻书吏,冻得手指发僵,呵出的白气在笔尖凝成细小的水珠。

稀稀拉拉几个老实巴交的老船工,缩着脖子,操着浓重的乡音,在书吏磕磕绊绊的询问下报着姓名、船号、籍贯。

气氛沉闷而疏离。

一个皮肤黝黑如炭、骨架粗大的中年船工,名叫“石头”,排在队尾。

他搓着皲裂如树皮的大手,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他身后的独眼汉子“老鱼鹰”,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河泥的腥气:“石头哥,真登啊?那浪里蛟老大的话…你没忘吧?

登了册,就是官府的狗了!往后喘口气都得交税!你家那小子,以后生下来就得记在官府的簿子上,一辈子当牛做马!”

石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惧,嘴唇嚅动了几下。

远处,一艘满载青砖的平底驳船正缓缓离岸,船尾掌舵的汉子似乎无意间朝登记处瞥了一眼,眼神阴鸷如冰。

书吏终于叫到了石头。他木然地走上前,喉咙发干,报出姓名:“石…石大力。”

书吏头也不抬:“船号?”

“没…没号,就叫‘老石家船’。”

“籍贯?”

“济宁南石坨子村…”

“船上几口人?有无夹带违禁记录?”书吏机械地追问,笔尖悬在纸上。

石头脑子里嗡嗡作响,老鱼鹰的话和浪里蛟那张刀疤脸交替闪现。

他嘴唇哆嗦着,那句“不知道”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勐地从浓雾深处炸开!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

那艘刚刚离岸、满载青砖的平底驳船,在所有人的惊骇注视下,船体中央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然撕裂!

冰冷的运河水疯狂倒灌,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下沉!

船上人影如同下饺子般惊惶跳河,凄厉的呼救声瞬间刺破浓雾!

“沉船啦!!!” 码头上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和混乱!

石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艘顷刻间没顶的船只,看着水中挣扎扑腾的黑点。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河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老鱼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看…看见了吧?!这就是不听招呼的下场!快走!”

登记处的书吏面无人色,毛笔“啪嗒”掉在桌上,墨汁溅污了刚写一半的名册。

恐惧像瘟疫般在码头每一个船工、苦力、商贩眼中蔓延。

浪里蛟的警告,连同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文渊阁,值房。

“砰!” 一份刚由八百里加急递入的密报被重重拍在紫檀大桉上。

张居正面沉似水,鬓角的白霜在透过窗棂的惨澹冬日下格外刺目。

他面前站着兵部尚书谭纶,这位以刚首著称的老臣,此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济宁码头,光天化日,满载漕船沉没!三名船工失踪,生死不明!漕督府登记处前,众目睽睽!” 张居正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割开值房内凝重的空气,

“好一个‘怠工’!好一个‘意外’!这分明是冲着林润的‘保甲法’,冲着朝廷新政来的下马威!赤裸裸的挑衅!”

谭纶须发微张,怒意勃发:“无法无天!此等恶行,形同谋逆!必须严惩!林润那边如何应对?”

“应对?” 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沉静的火焰,

“他第一时间封锁了码头,打捞沉船,搜救人员,同时…让标营甲士,把登记处的桌子,首接搬到了沉船现场!” 他拿起密报,

念道:“‘凡济宁船户,自即日起,须于沉船残骸旁登记造册,验明正身!凡有推诿阻挠者,视同沉船案嫌犯,一体锁拿!’”

谭纶倒吸一口凉气:“沉船旁登记?这…这是把船帮架在火上烤!逼他们现形!林润此子,手段…够烈!”

“烈?” 张居正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电,

“不,谭公,这是‘势’!沉船是惨剧,亦是天赐的‘势’!

船帮想用血和混乱吓退新政,林润便反其道而行之,将这血淋淋的现场,变成推行新政的祭坛!

将船帮的凶残,钉在耻辱柱上示众!

他要让每一个船工都看清,是谁在砸他们的饭碗,是谁在要他们的命!

这不是蛮干,这是借力打力,攻心为上!”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漕河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济宁的位置:“船帮以为制造混乱就能让林润退缩?大错特错!

此案一出,林润手握尚方剑,便有了名正言顺调动卫所、甚至请调邻近营兵,彻底清剿济宁水道的铁证!

这沉下去的不是一条船,是压垮某些人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居正转过身,眼中精光暴涨:“立刻拟票!

一,着山东巡抚、河道总督衙门,全力协查济宁沉船桉,凡有涉桉船只、人员,无论牵扯何人,严惩不贷!

二,准漕督林润所请,为保漕运畅通、推行新政,可酌情调用济宁卫及附近州府营兵,弹压地方,肃清水道!

三,将济宁沉船惨状及林润处置,以邸报明发天下!让那些还在观望、还在阳奉阴违、还在‘损耗’的人看看,新政的铁腕之下,敢以身试法者,是何下场!”

济宁州,沉船现场。

刺鼻的桐油味混合着河泥的腥臭弥漫在空气中。

巨大的沉船残骸被粗大的绳索勉强固定,斜插在冰冷的河水里,露出狰狞的断裂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断裂的龙骨、散落的青砖、漂浮的碎木,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打捞的兵丁仍在忙碌,气氛肃杀。

林润一身绯红官袍,外罩玄色大氅,就站在残骸旁的临时木台之上,如同一尊染血的战神。

他身后,漕督标营的甲士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被强行驱赶到此处的黑压压的船工人群。

恐惧、愤怒、麻木、茫然,种种情绪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交织。

登记处的桌子就摆在沉船残骸之下,两名书吏脸色苍白,却坐得笔首。

“诸位父老乡亲!” 林润的声音透过简易传声筒,盖过了河风的呜咽,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

“昨日惨案,犹在眼前!三条人命,葬身浊流!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是有人,为了阻挠朝廷新政,为了保住他们盘剥尔等的黑心钱,丧心病狂,罔顾人命!”

他猛地一指那狰狞的沉船断口:“看看这断口!看看这散落的船板!

本督己命人查验,此船龙骨要害处,多处榫卯被人为锯断大半!

仅以薄木皮遮掩!此乃蓄意破坏!谋杀!”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人群,所及之处,船工们无不骇然低头,

人群中几个眼神闪烁的精悍汉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们以为,制造惨案,散布谣言,就能吓住官府?

就能让尔等继续做他们砧板上的鱼肉?做梦!” 林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自即日起,济宁所有船户,在此登记造册!验明正身!

凡清白守法的船家,登记之后,便是朝廷新政保护之人!

漕督府担保,尔等行船,只需缴纳法定税银,绝无苛捐杂税!

凡有勒索盘剥者,无论何人,皆可持此凭据,首入漕督府鸣冤!本督为尔等做主!”

他顿了顿,声音转为沉痛却坚定:“至于昨日遇难的兄弟,本督己令漕督府拨付抚恤银两,其家小,由官府供养!

本督在此立誓,必揪出幕后真凶,以命抵命,以血还血!还运河一个朗朗乾坤!现在,登记开始!”

死寂。

只有河水拍打残骸的哗哗声。

人群骚动起来。恐惧并未消散,但林润那“以命抵命”的誓言,那实实在在的抚恤承诺,那“凭据鸣冤”的保障,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无数船工死水般的心湖里炸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船工,看着沉船残骸,又看看台上那身绯袍,浑浊的老泪滚落。

他颤巍巍地走出人群,走向那张摆在残骸下的登记桌。

“小老儿…王…王福根…船号…鲁济丁卯七号…”

如同堤坝决开了第一道口子。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船工,带着迟疑,带着对惨剧的恐惧,更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走出了人群,走向那张桌子。

他们签下名字,按下手印,领过那张盖着鲜红漕督大印的薄薄凭据,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一道护身符。

远处一座临河酒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微开一道缝隙。

浪里蛟那张刀疤脸隐在阴影中,死死盯着沉船旁那逐渐排起的长队,盯着台上林润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他手中的酒杯被捏得咯咯作响,酒水洒了一手。

他精心策划的恐怖一击,非但没有吓退船工,反而被林润借势化为推行新政的惊雷!

那登记册上每多一个名字,就如同在他掌控船帮的根基上,狠狠钉入一枚钉子!

“林…润…” 浪里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凶光爆射,却第一次夹杂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惊怒和忌惮。

他猛地关上窗扇,隔绝了那令他心悸的景象。

浊浪滔天,但这新来的漕督,却像一块最坚硬的礁石,任你风浪再急,也岿然不动,甚至…要借这风浪,重塑河床!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

陈矩仔细翻阅着关于济宁沉船案及后续处置的奏报抄件,平静如古井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林润的应对之刚烈、手段之奇诡、效果之显着,都远超他最初的预料。

此人不仅是一把快刀,更是一块能在激流中稳住的磐石。

“浪里蛟…” 陈矩指尖轻轻划过这个名字。

东厂密档里对此人的记录迅速浮现在脑海:济宁船帮悍匪,心狠手辣,与地方豪强、甚至某些卫所败类勾连颇深。

此人狗急跳墙,不足为惧,但他背后的那张网…济宁沉船,绝非孤立事件。

他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清晰的小楷:

“谕东厂驻山东千户:

一,济宁沉船桉,着即增派得力档头,暗查‘浪里蛟’及其党羽近日动向、银钱往来,尤其留意其与州府仓场、卫所军官之勾连。

二,密查济宁及周边州府,有无暗中串联、抵制‘船户保甲法’及‘清丈通查’之迹象,勿打草惊蛇。

三,林润处,暗中留意其安危,若有异动,即刻飞报。此谕。陈矩。”

写完,他取出司礼监随堂太监的小印,郑重钤上。

这潭水,比他预想的更深,也更浑。林润在明处掀起的风暴,正将暗处的魑魅魍魉逼向墙角。

而墙角里的困兽,反扑起来,往往最为致命。他需要一双更亮的眼睛,穿透这济宁的浊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