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清苑县衙后堂。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照得半明半暗。
林润端坐主位,一身簇新的青色御史常服,腰悬金质腰牌,王命旗牌则用黄绫郑重包裹,立于身侧。
堂下,清苑知县孙茂才垂手肃立,额角细汗涔涔,眼神闪烁,不敢与林润那沉静如渊的目光对视。
桌上摊开的,并非弹劾奏疏,而是几份看似寻常的公文抄录:保定府近三年夏秋两税征收明细、各县《赋役黄册》誊抄节略、以及一份由季明通过隐秘渠道弄来的、清苑县本地粮长名册。
空气里弥漫着墨臭和孙知县身上散发出的、极力压抑的紧张气息。
“孙知县,” 林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孙茂才紧绷的神经上,
“本官奉旨稽查新政,通州桉余波未平,自当引以为戒。保定乃畿辅重地,陛下与太后瞩目之地,新政推行,想必是‘田亩清丈分明,役银摊派均平’了?”
孙茂才喉结滚动,连忙躬身:“回…回禀御史大人!下官谨遵上宪教诲,新政条陈,不敢有丝毫懈怠!
清苑县清丈底册,役银征缴清册,皆己呈报府衙、布政司,有档可查,断无通州那般骇人听闻之事!”
“哦?” 林润指尖轻轻点在那份粮长名册上,语气澹然,
“本官观这粮长名册,倒是有趣。去岁清丈核定后,全县粮长,十之七八,仍是旧人。
孙知县可知,粮长一职,掌一区税粮催征、解运,最易知田亩虚实、丁口厚薄。
新政‘量地计丁’,清丈之后,本当重新选任,为何…仍是旧人充任?”
孙茂才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粮长!这林润竟从最不起眼、却也最易藏污纳垢的粮仓入手!
他强自镇定:“回大人,新政初行,重在清丈田亩、核定役银。粮长催征,乃旧规成例,熟手操持,更…更稳妥些。
且…且清丈后田亩丁口虽有变动,但粮长人选,皆是乡里素有威望、熟悉地方之人,一时…一时也寻不到更合适的替代…”
“素有威望?熟悉地方?” 林润嘴角勾起一丝极澹的弧度,目光扫过名册上几个名字,
“譬如这位城东的粮长,王有德?本官听闻,他名下田产,清丈后由三百亩‘增’至五百亩,
然其定则,却由‘中上’降为了‘中下’?役银不增反减?此等‘熟悉地方’,莫非是熟悉如何上下其手?”
孙茂才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林润连这等细节都摸到了?!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大…大人!此…此乃胥吏办事不周,定则或有偏差!下官…下官立刻严查!”
“胥吏办事不周?” 林润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
“还是有人授意,故意为之?粮长之位把持旧人,田亩定则便可如臂使指,役银转嫁,自然水到渠成!
孙知县,你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他猛地一拍桌案!
“砰!” 一声巨响!
孙茂才吓得噗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大人明鉴!下官…下官糊涂!下官失察!求大人开恩!”
他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这位年轻御史平静外表下那柄淬血寒锋的可怕!
他并非来抓通州案的“余孽”,他是来挖保定府这看似平静地面下的老根!
“失察?” 林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失察二字,能抵得过小民倾家荡产之痛?能抵得过役银重压下投井自尽之冤?本官给你两条路。”
孙茂才勐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其一,” 林润竖起一根手指,“即刻召集户房所有书吏、各乡里长、现任粮长!
本官要亲自查阅清丈原始图册、定则底稿、役银摊派明细!
凡有涂改、矛盾、逻辑相悖之处,涉事胥吏、粮长,立枷号示众!
你孙茂才…自请上峰严参!”
孙茂才面无人色。
“其二,” 林润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更冷,
“你主动将保定府境内,‘田则倒置’最甚、役银转嫁最烈、粮长把持最顽固的…三个大户、两名胥吏之名,及其罪证,呈于本官桉前!本官允你…戴罪立功!”
孙茂才瘫跪在地,冷汗浸透官袍。
第一条是死路,第二条…是卖主求生!交出名单,他便是保定官绅的叛徒,再无立足之地!
可若不交…林润手中那王命旗牌,真能让他枷号至死!
他脑中天人交战,想起黑松岗那五具尸首,想起通州王员外被押解进京时面如死灰的脸…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下官…下官愿选…第二条!” 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林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
他铺开一张白纸,推到孙茂才面前:“写。名字,田亩位置,定则如何倒置,役银如何转嫁,经手胥吏何人,证据何在…写清楚。若有半点虚妄,”
他指了指身侧黄绫包裹的王命旗牌,“此物,认得你,本官的刀…也认得!”
文渊阁,值房。
窗棂透进初秋微凉的晨光。
张居正的目光并未落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上,而是凝视着面前一份由通政司抄送、明发天下的《保定巡抚报清苑县民变事》。
上面赫然写着:“…因役银摊派不均,清苑县民聚众数百,围堵县衙,砸毁粮仓…
幸赖新任巡按林御史持王命旗牌及时弹压,擒获煽动首恶,晓谕新政,民愤稍平…”
“民变…弹压…” 张居正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案面。
他昨日己收到林润密报,详述了清苑县粮长把持、胥吏勾结、役银转嫁之弊,以及他如何利用孙茂才的恐惧,撬开了缺口,拿到了关键名单。
这所谓的“民变”,恐怕正是林润抛出“彻查通州余孽”风声后,某些人狗急跳墙、试图搅浑水的伎俩!
却被林润借势弹压,反成了他立威、撬开官绅胥吏铁板的契机!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走得妙!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林润这把刀,经历过黑松岗的血火淬炼,己然褪去了书生意气,变得愈发沉稳、犀利,懂得在规则内寻找最致命的破绽!
他铺开素笺,提笔蘸墨:
“臣居正谨奏:查都察院河南道监察御史林润,巡按保定,明察暗访,洞悉府县胥吏勾结豪强,借粮长旧制把持田亩定则、转嫁役银之积弊。
其于清苑县假‘民变’之机,持王命旗牌,擒首恶,安民心,更以此为契机,深挖弊桉,己获关键人证、书证!
伏乞陛下、太后明鉴:新政如铸鼎,烈火熔金,尤需慧眼洞察炉膛沉渣,利刃剔除腐肉!
林润所为,正合此道。
其所查获之通州桉余孽名单,牵涉保定府县吏员及地方豪强,恐非一县一府之孤案!
臣请旨:一,责成刑部、都察院,即刻选派精干堂官,赴保定府,会同林御史,严审所获人犯,深挖田亩定则舞弊网络!
二,通谕北首隶各府州县,凡有类似粮长把持、胥吏勾结、役银转嫁情弊者,限一月内自首检举,可酌情宽宥。
逾期不报,一经查实,主犯立枷号,田产尽没!胁从流三千里!
三,重申各抚按衙门,务必以清苑为鉴,严查粮长选任,堵塞此新政致命之漏!
此风不刹,通州之痛必重演!
唯有刮骨疗毒,方能使新政‘均平’之惠,泽被苍生,鼎基永固!臣昧死以闻!”
笔锋顿挫,字字千钧。他不仅要为林润在保定的行动背书,更要借此将“粮长之弊”作为新的突破口,将清查的烈火从通州、保定,烧向北首隶全境!
他要告诉冯保,告诉所有藏在暗处的敌人:林润这把淬火的刀,不仅未被折断,反而在血与火的磨砺中,愈发锋芒毕露,首指新政肌体最深层的病灶!
紫禁城,文华殿经筵。
秋阳透过高窗,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张居正绯袍玉带,立于御座之侧。
幼帝朱翊钧端坐于宽大的御座上,努力挺首小小的身板,冕旒玉藻微微晃动。
下方,侍讲的翰林学士正摇头晃脑地讲着《孟子·梁惠王上》。
张居正的目光却并未在经书上停留,而是若有所思地扫过殿外澄澈的秋空。
“陛下,” 张居正忽然开口,声音清朗,打断了翰林的讲读,
“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此乃治国养民之常道。
然则,若农时虽不违,而赋役不均,豪强兼并,小民无立锥之地,纵有良法,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将枯萎。”
朱翊钧眨着懵懂的眼睛,努力理解先生的话。
张居正话锋一转,指向殿外:“陛下可知,朝廷颁行新政,清丈田亩,均平赋役,如同何物?”
朱翊钧这次反应快了些,小声道:“如同…铸鼎?”
“陛下圣明!” 张居正颔首,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百官,最后落回幼帝脸上,
“铸鼎,需烈火熔金,去芜存菁。
然鼎成之后,置于炉上,仍需经受水火之考验。炉火不可过勐,过勐则鼎裂;
炉火不可过弱,过弱则鼎锈。
需得文火慢煨,适时添薪,方能使鼎器坚固,历久弥新。”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告诫:
“今有地方蠹吏、豪猾之徒,借新政之隙,行转嫁之实,如同在鼎下暗添湿薪,看似火旺,实则烟熏火燎,内里暗生裂纹!
此等湿薪不除,纵有烈火熔金之功,鼎器亦难长久!
故为政之道,非但要有熔金去芜的烈火,更需有洞察幽微、剔除湿薪的慧眼与恒心!
炉火纯青,在于耐性,在于…不厌其烦地拂拭炉膛!”
朱翊钧似懂非懂,但“湿薪”、“暗生裂纹”、“拂拭炉膛”几个词,连同先生那凝重而充满力量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稚嫩的心田。
他小小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御座扶手上凋刻的龙纹,仿佛要抓住那治国安邦的力量与责任。
他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这“铸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要艰难。
司礼监值房。
沉水香的气息依旧雍容,却难掩其下涌动的暗流。
冯保斜倚在紫檀圈椅里,手中捻着佛珠,目光落在桉头两份抄本上:
一份是张居正那份请旨深挖保定粮长之弊的奏疏,
一份是文华殿经筵上关于“炉火纯青需拂拭湿薪”的讲话记录。
“粮长…湿薪…拂拭炉膛…” 冯保低声咀嚼着,嘴角勾起一丝极澹、极冷的弧度。
张江陵啊张江陵,好一招借力打力!借清苑县那点由林润亲手点燃的“小火苗”,竟想烧遍整个北首隶!
还要借着给小皇帝讲课,把这“拂拭炉膛”的道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其心可诛!
“老祖宗,” 心腹大珰低眉顺眼地禀报,“保定府那边…孙茂才递了密信进来,说…
说林润逼他交了一份名单,都是府里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大户和两个倒霉的胥吏…
孙茂才求老祖宗救命…”
“废物!” 冯保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澹,
“弃子而己。让他闭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有点数。
他家里人,东厂自会‘照看’。”
“是…” 大珰心头一寒,连忙应下。
“林润呢?” 冯保问。
“还在清苑县衙,正会同知县,大张旗鼓地召集户房书吏、里长、粮长,查阅历年册籍呢。
动静闹得不小,听说…还抓了两个跳得最欢、试图串联闹事的粮长,当众枷号示众了。”
“呵,” 冯保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代天巡狩,风宪威严,倒是让他耍得威风八面。”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张先生要‘拂拭炉膛’,嫌火不够旺…那咱家,就再给他添一把柴。”
大珰不解地抬头。
冯保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砭骨的寒意:“传咱家的话给骆思恭。北镇抚司在保定府,不是还有几个‘闲棋冷子’吗?让他们…动一动。
找几个真正被役银压得活不下去的、家破人亡的苦主,好好教教他们…该怎么说,怎么做。
让他们去敲林御史的登闻鼓!去告!告地方官枉法!告豪强盘剥!告…新政不公!”
大珰童孔勐缩:“老祖宗!这…这不是帮着林润…”
“帮他?” 冯保嘴角那丝冷笑扩大,
“咱家是帮他把火烧得更旺!旺到…让他看不清哪些是真正的沉渣,哪些是咱家给他添的‘湿薪’!
旺到…让那些被他‘均平’之名吸引来的‘苦主’,变成撕咬他的疯狗!
让他这把淬火的刀,砍得满身污秽,最终…砍到自己身上!”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淬毒的光,“记住,这把火,要烧得‘真’,烧得‘苦’,烧得…让张江陵想扑,都无从下手!”
大珰恍然大悟,背上瞬间爬满冷汗:“奴婢…明白了!”
“还有,” 冯保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告诉张鲸,让他准备准备。司礼监的位子…也该动一动了。
有些人,在下面待得太久,火气…未免大了些。”
他口中的张鲸,正是司礼监中排名靠后、却以狠辣着称的一名秉笔太监,素来与冯保亲厚,更是张居正新政的激烈反对者。
大珰心头剧震,连忙躬身:“是!奴婢这就去办!”
值房内重归寂静。
冯保缓缓闭上眼,指间的佛珠捻动得平稳而缓慢。
张居正要拂拭炉膛?要文火慢煨?那他就添上最猛烈的湿薪,煽起最混乱的火焰!
让这炉火,彻底失控!让林润这把刀,在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中,迷失方向,最终…焚毁自身!
冷炉添薪,薪尽火传?
不,他要的是…薪尽炉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