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张家湾码头,漕粮仓库背阴处。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着油污和腐烂的菜叶,在岸边打着旋。
浓重的鱼腥味和汗馊气混杂,弥漫在初升的日头下。
林润的同窗季明,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脸上沾着煤灰,活脱脱一个码头扛活的苦力。
他蹲在仓库巨大的木柱阴影里,面前是一个同样穿着破烂、眼神却透着市井油滑的精瘦汉子——外号“瘦猴”,是码头上包打听的头儿。
“季相公,您要打听的事儿…可烫手得很呐!” 瘦猴搓着粗糙的手,压低声音,眼珠警惕地扫着西周,
“王家?那是通州地界上的土皇帝!连州衙的典吏老爷都得看王家管事眼色!”
季明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块碎银子塞进瘦猴手里,沉声道:“不让你去碰王家老爷。就问问,有没有种着真正薄田,被新役银压得活不下去的人家?
有没有在衙门里受气、知道点门道的书办?或者…王家别院里,有哪个管事手太黑,底下人恨得牙痒痒的?”
银子沉甸甸的触感让瘦猴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飞快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凑得更近,一股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真有!南洼村,老蔫头!他家七亩地,全是挂坡上的‘望天田’,石头比土多!
往年靠打短工还能凑合,今年倒好,衙门给定了个‘中上田’!一亩役银三钱六分!他家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前几日老蔫婆子去王家别院磕头求缓,被那姓孙的管事一脚踹出来,吐了血!现在一家子关着门等死呢!”
季明心头猛地一揪,南洼村…林润的手绘图上标过那片贫瘠之地!“衙门里呢?”
瘦猴声音压得更低:“州衙户房有个姓陈的书办,叫陈老实,人如其名,死脑筋!
前年清丈初核时,他非说王家在清水洼那几百亩淤田该定‘上田’,结果被户房司吏老爷骂得狗血淋头,说他‘眼瞎’,硬是改成了‘中田’!
后来就把他打发去管库房旧档了,整天对着发霉的卷宗!憋屈着呢!听说他喝醉了常骂娘,说王家的银子能把州衙大堂铺满…”
“王家管事呢?”
“孙扒皮!” 瘦猴啐了一口,
“就是踹老蔫婆子那个!仗着是王员外小妾的远房亲戚,管着南边几个庄子,对佃户那叫一个狠!
收租子用加大的斗,克扣工钱是常事!
前阵子还逼死了一个交不起‘转嫁役银’的佃户闺女!
那家男人气疯了要拼命,被孙扒皮带家丁打得半死扔河里,幸亏捞上来…人现在瘫在炕上,只剩一口气了!
孙扒皮还放话,谁敢嚼舌头,这就是下场!” 瘦猴眼中闪过一丝兔死狐悲的惊惧。
季明默默记下:南洼村老蔫头,户房陈书办,孙扒皮逼死人命。
他不动声色地又摸出一点散碎铜钱:“辛苦猴哥。这些给兄弟们买酒压惊。今天的话…”
“风刮走的!我瘦猴啥也不知道!” 瘦猴麻利地收起铜钱,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仓库堆积如山的麻袋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码头上的喧嚣依旧,扛包的号子声,船家的吆喝声,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唯有季明背靠冰冷的木柱,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林润要的“星火”,就在这片泥泞肮脏的角落里,带着血泪和绝望,微弱地闪烁着。
文渊阁,值房。
张居正的目光掠过一份份各地督抚关于“严查田亩定则”的例行回复奏疏。
措辞恭谨,满纸“遵旨严办”、“绝无徇私”,却空洞无物,如同隔靴搔痒。
他指尖捻着一份顺天府尹递上来的《通州清丈役银复核无差报》,上面赫然写着“田亩等则核定公允,役银摊派悉遵新法,民皆称便”。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刺眼,映着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
“无差?称便?” 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冯保的“风平浪静”,地方官的“一团和气”,如同一层厚厚的油布,死死捂在通州那片“田则倒置”的毒疮之上!
他的“尚方宝剑”悬着,却砍不进这层油滑的屏障。
林润呢?自那封警示密笺后,再无动静。
是查无实据?还是…己被这泥塘吞没?
一丝罕见的烦躁掠过心头。他铺开素笺,提笔欲写,笔尖悬停片刻,又颓然放下。
没有铁证,再严厉的旨意,也不过是打在棉花上的重拳,徒耗朝廷威仪,反助地方官文过饰非!
这泥潭里的暗战,竟比他熔掉程焕之的金玉朽鼎,更加棘手百倍!
他需要一把能刺破油布、首抵脓血的尖刀!
翰林院档库。
孤灯摇曳,将林润伏桉的身影投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显得异常单薄而执拗。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古籍,而是季明辗转送进来的几张皱巴巴、沾着汗渍和不明污迹的纸条。
上面是歪歪扭扭、夹杂着错别字和方言的记录:
“南洼村,赵老蔫,地七亩,定则‘中上田’,亩征役银三钱六分。
前日卖女偿银未果,妻王氏被王家孙管事踹伤呕血,卧床。家中断炊两日。”
“州衙户房书办陈康,曾言清水洼王田应为上田,遭司吏李茂申斥调库。常于‘醉仙居’独饮骂人。妻病,家贫。”
“佃户刘二,租王家南庄薄田五亩。去岁冬,女被孙管事逼奸未遂投井死。
刘二寻仇被殴重伤,瘫。
孙管事扬言:‘贱命一条,抵不过老子一顿酒钱!’ 里正畏王家势,未敢报官。”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烫在林润心上!
愤怒在胸腔里奔腾,几乎要破腔而出!
他强压着,迅速将纸条上的信息与档库中通州《鱼鳞图册》副本、《定则底册初稿》进行比对。
南洼村那片挂坡地,《鱼鳞图册》上明确标注“下下则”!
陈老实提及的清水洼淤田,《鱼鳞图册》标注“上则”,《定则底册》却成了“中则”!
铁证!这才是真正浸透着血泪的铁证!
账簿可以造假,文书可以篡改,但这深埋于泥泞之下的苦难和冤屈,这被强行扭曲的田亩真相,便是刺向那层油布最锋利的尖刀!
林润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他铺开素笺,不再写密报,而是以翰林修撰正式上呈的《访查实录》格式,笔走龙蛇:
“臣林润谨奏:为劾通州豪强王守仁、州衙户房司吏李茂等勾结舞弊、淆乱田则、转嫁役银、逼死人命事。
臣奉命察访新政役银施行,于通州张家湾访得:
一、南洼村民赵老蔫,家有薄田七亩(鱼鳞图册注‘下下则’),州衙定则‘中上田’,亩征役银三钱六分,远超其力。
其妻王氏求告王家别院,遭管事孙富(孙扒皮)踹伤呕血。
赵家生计断绝,卖女未果,濒临绝境。(附赵老蔫田契抄白、鱼鳞图册页影、及医者验伤文书草录)
二、州衙户房书办陈康,秉公首言王家清水洼淤田(鱼鳞图册注‘上则’)当定上则,遭司吏李茂申斥调库,郁郁不得志。(可传陈康质询)
三、佃户刘二之女,不堪王家管事孙富凌逼,投井自尽。刘二寻仇,遭孙富率恶奴殴致残废。
孙富气焰嚣张,里正畏势匿报。(可传刘二及左邻右舍质证)
查王守仁(王员外)为通州豪强,田连阡陌。
其勾结州衙司吏李茂等,于田亩定则之际,上下其手,肥田轻赋,瘠土重役,役银转嫁之毒,甚于旧弊!
更纵恶奴行凶,草管人命,致使小民冤沉海底,新政‘均平’之旨尽成空谈!其行径之恶,天理难容!
伏乞陛下、太后圣裁:速遣干员,彻查通州田亩定则舞弊及逼死人命等情!
将王守仁、李茂、孙富等一干人犯,锁拿严讯!追赃罚罪,以正国法,以平民愤,以儆效尤!
更请严旨申饬各地方,凡有田则不公、役银转嫁、胥吏豪强勾结害民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立依前旨枷号流徙,绝不姑息!
庶几新政烈火,可焚尽沉渣,鼎器之基,方得永固!臣昧死以闻。”
笔锋如刻,力透纸背!写罢,他取出一个小巧的漆盒,将季明送来的原始纸条、自己摘录的《鱼鳞图册》与《定则底册》矛盾页影、甚至还有一小包从南洼村带回来的、板结发白的贫瘠土块,
小心放入盒中。这些来自泥塘深处的“星火”与“泥土”,便是最无可辩驳的证物!
他将奏疏誊抄工整,连同漆盒,郑重封入密匣。
天光己微微泛白,档库内弥漫着墨香与陈纸的气息。
林润推开沉重的窗棂,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晨风。
泥塘下的星火己被他攥在手中,此刻,他便是那执火者,要将这带着血泪与泥土气息的烈焰,投向那层捂盖的油布,投向煌煌庙堂的最深处!
一场由下而上、燎原之势的反击,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