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值房。
檀香清冽,却压不住满室笔墨纸张的沉厚气息。
张居正指尖捻着林润那份密匣短笺,薄薄的纸页仿佛烙铁般滚烫。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新燕掠过琉璃瓦顶,啁啾声清脆,与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形成刺眼反差。
山东清河县“田则倒置”的比对数字,嘉靖朝吉安旧桉的卷宗摘要,林润“役银转嫁之害甚于旧日‘诡寄’”、“恐激民变,毁新政鼎基于无形”的警语,字字如针,刺在他新政宏图最脆弱的经络上。
他缓缓起身,踱至悬挂的《大明两京十三省舆图》前。
指尖划过山东、南首隶、浙江…这些清丈成效斐然的区域,此刻再看,那标示新垦田亩的朱红印记下,仿佛潜藏着无数扭曲的暗影。
烈火熔掉了程焕之这般显赫的朽鼎,却未能烧透地方盘根错节的泥垢。
这“田则倒置”,如同新铸鼎器的胚胎里悄然滋生的砂眼,一旦受力,便是粉碎性的崩裂!
“来人。” 声音低沉,带着风暴将至前的压抑。
心腹书吏无声肃立。
“将此密匣,原样封存,即刻递送司礼监掌印冯公公处。”
张居正将短笺慎重放回密匣,动作一丝不苟,“附言:此乃翰林院林润所呈,关乎役银新弊,干系重大,请冯公亲阅,酌情呈报慈圣。”
书吏心头一凛,元辅此举,是将这滚烫的炭火,递给了宫里那位心思难测的大珰!
是试探?是借力?还是…祸水东引?
通州张家湾码头附近,无名田埂。
春日暖阳慷慨地洒在刚刚翻耕过的土地上,泥土散发着的气息。
林润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一身半旧青袍,脚上沾满泥泞,扮作游学的寒士,蹲在一片明显地势低洼、土质板结发白的“下田”边。
一个满脸沟壑、双手皲裂如树皮的老农,正佝偻着腰,用豁了口的破瓢,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浑浊的沟渠里舀水,费力地浇灌着几垄稀稀拉拉的麦苗。
“老丈,” 林润尽量放柔声音,指着旁边一片明显地势高亢、土壤黑油油泛着光泽的田块,“那片好田…也是您家的?”
老农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林润一眼,摇摇头,声音沙哑干涩:“那是王老爷家的上田…俺们佃户,只种得动这种‘中上田’…”
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脚下贫瘠的土地,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中上田’?” 林润瞳孔微缩,心脏猛地一沉。
这分明是下下等的劣田!
他不动声色追问:“老丈,这田赋役银…重不重?”
“重!咋不重!” 老农猛地激动起来,破瓢里的水都晃洒了,
“按新法,俺这‘中上田’,一亩要缴三钱七分役银!比往年…
比往年里长摊派的杂役折银还高出一大截!”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王老爷家的上田,一亩才三钱!老天爷啊,这…这叫哪门子的‘均平’?!俺们这些薄田,怎么养得活人!”
不远处,一个穿着体面绸衫、带着两个青衣小帽家丁的管事模样人物,正背着手在田埂上逡巡,眼神如鹰隼般扫过田间劳作的佃户,偶尔投来审视的目光。
林润立刻垂下头,装作查看麦苗,手却悄悄在袖中捏紧了一小块硬邦邦的、从这“中上田”里抠出的板结土块。
那管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转向别处。
田埂上的春风,带着泥土和麦苗的气息,吹在林润脸上,却像鞭子抽过,火辣辣地疼。
这“田则倒置”的毒瘤,正无声无息地吸吮着最底层农人的膏血,也在蛀空新政赖以立足的根基!
司礼监值房。
沉水香的气息氤氲缭绕,却掩盖不住空气里无形的紧绷。
冯保斜倚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里,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林润那份密匣短笺和附带的清河县比对证据。
昏黄的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将那半眯着的细长眼眸衬得愈发深不可测。
小太监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田则倒置…役银转嫁…恐激民变…” 冯保的声音又轻又慢,如同情人低语,却带着透骨的寒意,
“林润…张江陵手底下这双眼睛,倒是越来越毒了。”
他指尖在“嘉靖朝吉安周某桉”几个字上轻轻一点,嘴角勾起一丝极澹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吉安案,他记得清楚。那知府周某,背后牵扯的可不只是豪强…还有宫里当时一位风头正劲的秉笔太监!
最终周某顶了罪,砍了头,那位秉笔却只是“失察”,罚俸了事。旧炉膛里的沉渣,从来都不是孤立的。
“张先生这是给咱家…递了块烫手的烙铁啊。” 冯保自语,玉佛珠在指间捻动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快了一分。
他目光扫过密匣,又望向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
慈圣娘娘那句“新政如铸鼎,火候正紧要,不可分心”的懿旨犹在耳边。
此刻将这“沉渣复燃”的凶险捅到娘娘面前?娘娘震怒之下,必然严查!
可这查下去,会拔出多少萝卜带出多少泥?会不会烧到司礼监自己的脚?
会不会让正高歌猛进的新政骤然蒙上巨大阴影,甚至让那些刚刚被熔掉的“旧鼎”余党,嗅到反扑的机会?
冯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己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提起朱笔,并非在密匣上批注,而是另取一张素笺,笔走龙蛇:
“禀慈圣:翰林修撰林润密呈山东等省役银施行细务若干,多涉地方繁琐,张先生己着有司详核。
新政初行,偶有微瑕,亦在情理。
张先生夙夜操劳,锐意精进,此等细务,料其自有雷霆手段整肃,不致烦扰慈圣清听。
奴婢以为,当以大局为重,待其梳理奏报为妥。”
写毕,他轻轻吹干墨迹,将这张素笺小心折好,放入另一个普通信匣。
然后,才拿起林润那份密匣,手指在匣盖上缓缓片刻,最终,将其轻轻推入书桉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抽屉,落锁。
“原样存档。” 冯保澹澹吩咐小太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雍容,
“告诉文渊阁回话的人,就说…咱家知道了,请元辅专心大计,此等地方细务,按新法章程严办即可。”
他端起手边的雨前龙井,浅浅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宫阙剪影。
炉火熊熊,自然要熔去碍眼的金疙瘩。
但炉膛深处的沉渣…只要不闹腾到火烧眉毛,搅乱了铸鼎的大局,不妨…先捂着。
有些火,烧得太急太透,未必是好事。
他冯保,要的是这鼎能铸成,更要在这铸鼎的烈火中,稳稳掌住那添柴鼓风的权柄。
通州,王家别院书房夜。
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白日田埂上那个绸衫管事,此刻正垂手恭立,向书桉后端坐的王员外低声禀报:“…老爷,白日田里那个生面孔,小的仔细盘问过左近佃户,都说不认得。
看打扮像个穷酸书生,问了几句田亩定则和役银的事,小的盯着他,他后来就溜了,没敢多待。”
王员外年约五旬,富家翁模样,闻言放下手中把玩的玉貔貅,小眼睛里精光一闪:“书生?问定则和役银?”
他肥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桉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是,问得还挺细,尤其盯着咱那几片‘中上田’看。”
“哼,” 王员外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怕是闻到什么味儿了。京城里刚倒了个程焕之,风头紧得很。
告诉庄头,把嘴都给我闭严实了!那些佃户,再敢乱嚼舌头,明年的租子翻倍!看他们还敢不敢喊‘役银重’!” 他语气陡然转厉。
“是,老爷!” 管事连忙躬身。
王员外挥挥手让管事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远处运河上隐约传来夜航船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白日田埂上那个可疑书生的身影,冯保那张不动声色的脸,还有茶楼里老者那句“自有办法在新炉里…换个活法”的低语,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莫名烦躁。
他走回书桉,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犹豫片刻,终究只写下几个隐晦的字:
“风起青萍,田土微恙。慎言慎行,静待新炉火候。”
写罢,他吹熄灯烛,将自己隐入一片浓稠的黑暗里。
炉膛深处,沉渣在蠕动,火光在跳跃,空气里弥漫着熔金灼铁的焦煳味和更隐晦的、陈腐泥垢被烘烤蒸腾出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谁也不知道,这看似熊熊燃烧的炉火,下一次喷薄而出的,是淬炼精纯的赤金之光,还是裹挟着毁灭力量的…滚烫熔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