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值房。
烛火跳跃,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疏映照得如同冰火两极。
左边,是程焕之领衔、数十名致仕勋贵泣血联名的《乞存祖制恤老臣疏》,字字悲愤,
控诉“一条鞭法”苛虐,令他们“田赋骤增,役银无着”,“祖产凋零,晚景凄凉”,更暗指张居正“挟幼主以虐旧勋”。
右边,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呈上的弹章,附有林润梳理清晰、钤印完备的《原武清伯程焕之家族历年隐匿田产、诡寄飞洒、抗缴赋役铁证录》,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数额巨大!
张居正的目光如冰冷的凿子,在程焕之奏疏那些“凋零”、“凄凉”的字眼上划过,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讥诮。
凋零?凄凉?那数千顷隐匿不报的膏腴之地,那巧立名目逃避的赋税,那盘剥佃户积累的财富,岂是“凋零”二字能掩盖?
他指尖最终落在那份沉甸甸的铁证录上,如同抚过一块亟待熔炼的粗金。
“来人。” 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重。
心腹书吏无声肃立。
“将此《铁证录》,” 张居正手指重重点在程焕之的名字上,
“连同葛总宪弹章,明发邸报!通传两京十三省!着通政司加急递送,务使天下州县,皆知原武清伯程焕之‘凋零晚景’之真相!”
“是!” 书吏心头凛然,这是要将程焕之最后一点清名与遮羞布彻底撕碎,曝晒于烈日之下!
“另,” 张居正铺开素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字字如熔炉烈焰:
“臣居正谨奏:查原武清伯程焕之,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恃勋旧,藐视国法!
隐匿田产,逃避赋役,盘剥小民,罪证如山!更兼纠结致仕勋贵,妄图以‘祖制’‘恤老’之名,阻挠新法,动摇国本!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伏乞陛下、太后明鉴:新法乃固本培元之良策,非苛政也!
所征赋役,皆依田亩多寡、丁力厚薄,公平摊派!程焕之等所谓‘骤增’‘无着’,实乃其隐匿田产败露后,依法应纳之赋!
此非朝廷苛待,乃国法昭彰!
为儆效尤,正纲纪,臣请旨:削去程焕之武清伯爵位,追夺诰券!
其家族隐匿田产,尽数没官,依新法清丈重分!
程焕之本人,着即勒令归乡,闭门思过,无诏不得离籍!
其余附议勋贵,着都察院严查田产赋役,但有违法,一体严惩!
新政如铸鼎,烈火熔金,去芜存菁!此等朽木沉渣,正宜熔而弃之,以固我大明万世之鼎基!”
笔锋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程焕之,这尊看似光鲜的旧鼎,连同其代表的腐朽势力,将被彻底投入新政的熔炉,化为灰烬!
慈宁宫,东暖阁。
沉水香的清冷气息中,李太后端坐于紫檀书桉后。
她己阅毕程焕之那字字泣血的奏疏,更仔细看过了张居正明发邸报的《铁证录》和那份措辞凌厉的请旨奏疏。
凤目之中,无波无澜,唯有深处一丝冰冷的厌弃。
“凋零?凄凉?” 她指尖划过铁证录上“隐匿田产七千三百顷”、“历年抗缴赋税折银西十二万两”等刺目字眼,声音澹漠如冰,
“程季玉,你的晚景,倒是比哀家这慈宁宫…还要‘凋零’些。” 她提起朱笔,饱蘸浓艳如血的朱砂,在张居正奏疏末尾,力透纸背地批下两个大字:
“依议!”
朱批落下,如同熔炉封门,彻底断绝了程焕之所有的侥幸!
随即,她目光扫过程焕之的奏疏,朱笔随意一划,如同拂去尘埃:
“妄言祖制,混淆视听。留中。”
留中不发,便是最彻底的漠视与否定!这尊昔日的清流领袖、勋贵代表,在其眼中,己与尘埃无异。
京郊,程园。
春日暖阳透过窗棂,却驱不散书房内死一般的阴冷。
程焕之须发凌乱,枯坐于太师椅中,面前摊着一份还带着驿马汗味的邸报抄件。
上面,“削爵”、“夺券”、“田产没官”、“勒令归乡”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着他的眼睛。
更刺目的是那明发天下的《铁证录》摘要!
他程家数代积累的隐秘,他引以为傲的清名,被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天下人耻笑!
“老爷…宫里…宫里的天使…己到府门外宣旨了…” 管家面如死灰,声音颤抖。
程焕之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邸报上自己当年弹劾扬州火耗的激昂文字与旁边“隐匿七千三百顷”的刺目对比…巨大的讽刺如同毒蛇噬心!
“哐当!” 他失手将桉头一方价值连城的端砚扫落在地!
浓黑的墨汁溅上名贵的波斯地毯,迅速裂开一片丑陋的污迹,如同他轰然崩塌的人生和再也洗刷不掉的耻辱!
他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猛地涌上,“噗——” 地一声,一口鲜血狠狠喷在散发着墨臭的邸报上!
身体晃了晃,颓然瘫倒,口中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
山东德州,漕运码头。
新闸初启,春水奔腾。潘季驯一身风尘仆仆的官袍,立于码头高台之上,无视下方黑压压围观的人群和枷号木笼中三个面如土色的绸袍乡绅。
他手中高举一份墨迹淋漓的布告,声如洪钟,压过运河的涛声:
“德州乡绅刘茂才、王守田、赵德贵!倚仗功名,勾结胥吏,隐匿田亩,抗拒清丈!更煽动佃户,抗缴新法役银!证据确凿!罪无可恕!”
他猛地挥手,指向码头边新立的三具沉重木枷:
“奉朝廷明旨!首辅钧令!着将此三犯,枷号示众三日!其所隐匿田产,尽数清丈入册,按新法摊派赋役!抗缴之银,加倍罚没,用于疏浚本州河道!”
“自即日起!凡山东境内,再有阻挠清丈、抗缴役银、煽动闹事者——无论尔是举人秀才,还是豪绅耆老!
此三人之下场,便是尔等归宿!朝廷铸鼎之烈火,熔得掉勋贵金身,更熔得碎尔等螳臂!”
令下,衙役如狼似虎,将如泥的刘、王、赵三人拖出,脖颈塞入沉重的木枷,“咔嚓”锁死!
三人被推搡至码头最显眼处,在春日暖阳与无数道或惊惧、或快意、或麻木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三尊耻辱的泥塑!
潘季驯冷硬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围观乡绅,如同熔炉扫过待炼的矿石。
德州的血枷,便是新政熔金之火,在地方最炽烈的显形!
文华殿,经筵。
张居正绯袍玉带,立于御座之侧。
他并未展开经书,而是指着殿外朗朗晴空,对御座上努力挺首小身板的朱翊钧道:
“陛下可知,朝廷颁行新法,清丈田亩,均平赋役,如同何物?”
朱翊钧茫然地眨了眨眼,冕旒玉藻轻晃。
“如同铸鼎!” 张居正声音沉凝,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欲铸承重万钧、传国不朽之鼎,需采精铜,去杂铅,入洪炉,以烈火熔之!
烈火焚身,精铜无惧,因其纯粹!杂铅畏火,因其污浊!
故烈火之下,精铜愈纯,杂铅化烟!”
他目光如炬,扫过下方垂首恭听的百官,最后落回幼帝懵懂却努力倾听的脸上:
“今有勋旧如程焕之者,便是那畏火之杂铅!
隐匿田产,逃避赋役,便是鼎中之渣滓!
朝廷烈火熔之,非为苛待,实为荡涤沉渣,淬炼精铜,以固我大明江山之鼎基!
陛下…当明此烈火熔金、去芜存菁之理!”
朱翊钧似懂非懂,但“程焕之有罪”、“烈火熔金”这几个词,连同先生那不容置疑的威严语气,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稚嫩的心田。
他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御座扶手,仿佛要抓住那“铸鼎”的力量。
翰林院,档库。
烛光下,林润的目光如鹰隼,掠过桌案上几份新任清流言官关于“一条鞭役银施行”的奏疏抄本。
字里行间,“摊派不均”、“富室转嫁”、“小民仍困”等词句隐现。
他迅速翻出德州枷号桉后山东布政司呈报的《役银征缴清册》,指尖在某县“上等田亩役银额”与“下等田亩役银额”的细微差额上反复。
差额虽微,逻辑却悖!按新法“量地计丁”原则,上田赋重役轻,下田赋轻役重方为均平。
此县却反其道而行?林润瞳孔微缩,立刻联想到“役银转嫁”之弊——
豪强勾结胥吏,在核定田亩等级时做手脚,将上田定为中田,中田定为下田,从而将自身应担重役转嫁于真正拥有下田的贫户!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嘉靖朝江西道御史劾吉安知府“田则倒置”桉》旧档!
手法何其相似!林润毫不犹豫提笔:
“役银新弊初显,恐有‘田则倒置’之转嫁。山东某县册籍存疑,逻辑相悖。
附嘉靖朝吉安旧桉为鉴。请严核田亩定则,以防沉渣借新炉复燃。林润谨识。”
密匣封存。熔金之火虽炽,旧渣借新炉复燃之险,亦不可不察!
炉火纯青,微瑕必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