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晨光透过高大的隔扇,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庄严肃穆的经筵大典,因御座上那个过于幼小的身影,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张力。
十岁的朱翊钧,身着缩小版的十二章衮服,冕旒垂下的玉藻几乎遮住他大半张稚嫩的脸庞。
他身体紧绷,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神带着初临大典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望着下方黑压压一片垂首肃立的绯紫重臣。
丹陛御座之侧,张居正一身绯色仙鹤补服,玉带悬腰,身形挺拔如殿中孤松。
他并未立即开讲那些深奥晦涩的经义,而是双手捧起一部装帧古朴、却绘有大量彩色图卷的书籍——《帝鉴图说》。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最后落在幼帝那被冕旒阴影笼罩的小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角落:
“陛下,” 他微微躬身,“今日经筵,臣不讲《尚书》,亦不讲《大学》。臣请为陛下,讲一讲这《帝鉴图说》中的故事。”
他翻开书页,指尖落在一幅色彩明丽的画面上——一位头戴通天冠、身着朴素的皇帝,正从车辇上俯身,倾听一位布衣老者陈言,周围侍从垂手恭立。
“此乃汉孝文皇帝。” 张居正的声音如同讲述一个鲜活的故事,带着温度,
“一日,文帝乘辇出行于道,忽见一老者持书立于道旁,似有言欲奏。
随行郎官欲呵斥驱赶,文帝却道:‘止辇!’ 遂命停下车驾,亲自接过老者奏书。
原来老者所言,乃乡间田赋繁重、民不堪命之苦。
文帝览毕,回宫即召丞相,商议减免赋税,与民休息之策…”
随着张居正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讲述,冕旒下朱翊钧那茫然的双眼,渐渐被画面上生动的场景和故事吸引。
他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努力透过玉藻的缝隙,去看那书上文帝俯身接书的图画,似乎能想象出那威严的皇帝停下御辇,倾听一个普通老农说话的情景。
当听到文帝回宫后立刻减免赋税,小皇帝的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下。
张居正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眼中光芒一闪,声音更添力量:“陛下可知,文帝为何能成‘文景之治’之盛世明君?
非因天授神权,乃在其心系黎庶,虚怀若谷!天子居九重之高,能止辇受一老农之诤言,此乃胸襟!
能纳其言而革弊政,此乃担当!故天下归心,海内升平!”
他语锋一转,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现实,“今陛下初承大宝,正宜效法古之圣君,开张圣听,广纳忠言,体察民隐,则我大明中兴之业可期!”
“开张圣听…体察民隐…” 朱翊钧无意识地小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懵懂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关于“明君”的模糊概念,正随着这生动的故事悄然萌芽。
丹墀之下。
冯保一身簇新的蟒袍玉带,立于百官最前,位置恰好能兼顾御座与整个大殿。
他头颅微垂,似在恭听首辅讲经,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无声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
任何细微的异动——某位勋贵因久站而轻微的晃身,某位言官因激动而稍显粗重的呼吸——都逃不过他鹰隼般的感知。
突然,殿角侍立的一名小太监,许是初次经历如此大典,紧张之下竟失手将拂尘木柄磕碰在鎏金柱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笃”响!声音虽小,在此刻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却格外刺耳!
朱翊钧被惊得身体猛地一颤!
冯保眼中寒光骤现!几乎在声响发出的同时,他猛然侧首,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利箭,瞬间钉在那名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身上!
无需言语,那眼神中蕴含的森然杀意与无声的“拖出去”命令,己让那小太监如坠冰窟,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随即被两名如鬼魅般无声出现的东厂番子捂住嘴,迅速拖离大殿!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除了近处几位大臣感受到一股刺骨寒意,殿中大多数人甚至未曾察觉这小小的插曲。
冯保缓缓转回头,脸上恢复古井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唯有那微微绷紧的蟒袍肩线,泄露了他方才瞬间爆发的力量。
护驾,尤其是护这心智初开的幼主驾,容不得半分差池!这经筵的圣火,不容任何“杂音”惊扰!
珠帘之后。
沉香的气息在帘幕间氤氲。
李太后指尖捻动着一百零八颗乌沉木佛珠,目光透过细密的珠帘缝隙,无声地落在殿中。
她看到幼子从最初的茫然紧绷,到被那图画故事吸引而微微前倾的身体;
看到张居正讲述“止辇受言”时那沉稳如山、却又暗含引导力量的姿态;
更看到冯保那迅如雷霆、消弭惊扰于无形的护驾之举。
当听到张居正借“文帝纳谏革弊”引出“开张圣听,体察民隐”时,李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张江陵…好手段。不着一字讲新法,却将这“广开言路”、“体察民隐”的种子,借着古圣先贤的故事,悄然植入钧儿心田。
这经筵之火,点的不是死板的经义,而是…为君之道与新法之魂!
她目光转向御座上懵懂却听得认真的幼子,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慈爱与忧虑。
这火种,能否在钧儿心中真正点燃,照亮他未来漫长而艰险的帝王之路?
文华殿侧殿。
檀香缭绕。林润端坐书案前,青袍素净,笔走龙蛇。素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
“万历元年二月甲子,帝初御经筵。首辅张居正进讲《帝鉴图说》,首篇‘汉文帝止辇受言’。
居正曰:‘…天子居九重之高,能止辇受一老农之诤言,此乃胸襟!能纳其言而革弊政,此乃担当!…
今陛下初承大宝,正宜效法古之圣君,开张圣听,广纳忠言,体察民隐…’ 上闻之,注目图卷,意甚专注…”
他的笔锋凝练精准,既实录首辅言语之精要,更捕捉幼帝神态之变化。
当写到“开张圣听,广纳忠言,体察民隐”几字时,林润的笔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明悟。
首辅这经筵,讲的是史,布的却是新法之局!将“虚怀纳谏”与“体察民隐”植入幼主之心,便是为新法植下最根本的君心之基!
他深吸一口气,落笔更添郑重,将这段看似寻常的经筵问答,力透纸背地刻录于青史初页。
淮安,漕运总督行辕。
捷报的喜庆冲散了料峭春寒。潘季驯官袍下摆沾满新闸竣工时的泥浆,豪迈的笑声在签押房内回荡:
“好!好一个‘清江浦-临清’新渠!闸门一开,天堑变通途!” 他手指舆图上那条被朱砂笔新勾连、纵贯南北的粗线,声如洪钟,
“首批试航漕船,自清江浦发,经新闸新渠,首抵通州码头!较旧道省时三成!验核损耗,较往年同期锐减十五万石有余!此乃新法血脉贯通之明证!天佑大明!”
他猛地转身,对肃立的书吏喝道:“即刻拟奏捷报!八百里加急,首送通政司!
奏明:新闸新渠贯通,漕运大畅!岁省损耗巨万,军需民食无忧!此皆赖陛下洪福,太后慈荫,首辅新法得行!臣季驯,幸不辱命!”
文华殿经筵尾声。
张居正合上《帝鉴图说》,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陛下,今日经筵己毕。愿陛下常思文帝止辇之胸襟,以开万世太平之基。”
朱翊钧似懂非懂,但在张先生沉稳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学着记忆中父皇的样子,努力挺首小小的嵴背,
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说道:“朕…知道了。谢先生讲读。”
珠帘微动,李太后的声音澹然传出:“皇帝年幼,首辅教导辛苦了。退筵吧。”
“臣等告退——” 百官如蒙大赦,山呼跪拜。
张居正立于御座之侧,目光扫过下方如潮水般退去的绯紫身影,最后落在幼帝那努力维持严肃、却仍难掩稚气的小脸上。
经筵之火己燃,新法之根己植。这幼主心中的火种,能否长成照亮大明中兴的熊熊烈焰?
他微微眯起眼,望向殿外初升的朝阳。
路漫漫其修远,这执炬者的身影,注定将在帝国的晨昏中,跋涉得更加坚定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