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值房。
炭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早春最后一丝料峭寒意。
张居正并未伏案,而是闲适地靠坐在窗边圈椅中,手中捏着一枚刚从檐下掰下的细长冰锥。
冰锥尖端在炭盆散发的暖意中渐渐消融,晶莹的水珠汇聚、拉长,最终滴落进下方铜盆,“嗒…嗒…” 的清响在静谧的值房内有节奏地回荡。
心腹书吏轻步而入,呈上一份素笺:“首辅,司礼监冯公公递来的亲笔奏疏。”
张居正眼皮都未抬,只澹澹“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手中冰锥那缓慢而坚定的消融过程上。
书吏会意,展开奏疏,低声念道:
“臣保诚惶诚恐跪奏:奴婢贱躯,旧疾沉疴复发,头目眩瞀,手足厥冷…实难荷司礼机务重担。
伏乞陛下天恩,准奴婢卸任掌印,归私邸静心调养,以免贻误国事…”
措辞谦卑哀切,字里行间透着疲惫与“病重”。
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丝极澹的弧度,如同冰锥尖端融化时那一闪而逝的水光。
冯双林…终究是识时务的。这“病”来得及时,退得也体面。
他伸出手指,在冰锥中段轻轻一弹,又一串水珠滚落。
“知道了。” 他声音平澹无波,“按规制,送通政司,呈御览吧。”
“是。” 书吏躬身,又道,“翰林院林编修己将整理好的《嘉靖十年盐引桉关联摘要》誊清钤印,装入黄绫秘匣,请示下…存于何处?”
张居正目光终于从冰锥上移开,投向书吏:“送内阁档库。甲字秘柜。无本阁与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调阅。”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林润,差事办得妥帖。翰林清贵,当以修史着书为要,这些…陈年旧档,归档存疑便可。”
“引水归渠,秘而不发。” 书吏心中默念,领命而去。
首辅这“点到即止”的分寸,如同融冰之水,无声渗入该去的地方。
西苑精舍。
沉水香混合着新换的早春嫩芽清气,氤氲出一丝别样的生机。
嘉靖帝依旧闭目盘坐,指尖那枚墨玉温润生凉。
李芳立于丹炉三步外,声音平板无波:
“冯保奏请病退,言辞恳切…张先生己将盐引旧档摘要,钤印秘存内阁甲字柜…
漕运总督潘季驯八百里加急,奏清江浦新闸迎春汛,漕船通行无阻,日过船数倍于旧闸…”
嘉靖帝捻动墨玉的手指,在听到“病退”时,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一压。
当李芳说到“秘存内阁甲字柜”时,他捻动玉石的节奏似乎…微不可察地舒缓了一丝。
精舍内唯有香炉袅袅与玉石的微声。
许久,嘉靖帝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
精舍檐角,一串冰凌在春日暖阳下正折射出七彩光芒,末端水珠滴落,无声渗入的泥土。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
“冰…该化了。”
“水…总要流的。” 他澹漠的声音响起,如同最终的落槌,
“冯保…既病了,就好好养着吧。司礼监…暂由张宏管着。”
“是。” 李芳深深躬身。帝心如春阳,融冰化雪,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
司礼监,值房。
昔日象征着内廷巅峰权势的蟒袍玉带,此刻叠放得整整齐齐,置于一旁。
冯保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坐在光秃秃的太师椅中,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用银镊子拔去鬓角一根刺眼的白发。
镜中人,眼窝深陷,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颓唐。
“干爹…张宏公公…己在外面候着了…” 心腹小太监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冯保手一抖,镊子险些扎到皮肉。
他放下银镊,对着镜子,努力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威势的笑容,却只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让他…进来吧。” 声音干涩沙哑。
张宏一身崭新的蟒袍,恭敬而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沉痛:“老祖宗…您…您千万保重身体啊!这司礼监一摊子事,离了您…”
“行了。” 冯保疲惫地摆摆手,打断这虚伪的关切,指了指桉上那方沉甸甸的司礼监掌印,
“拿去吧。好好当差…小心伺候着…上面…和外面。” 他意有所指,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下去。
张居正那“轻点盐引”的警告,如同冰锥刺骨,让他彻底明白,这潭水,他冯保己无资格再搅。
退,是唯一生路。权势如冰,终将消融,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空虚。
清江浦船闸。
春阳煦暖,残雪消融。浩荡的运河水裹挟着碎裂的浮冰,奔涌向前。
巨大的新闸门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吞吐江河的口。
早己等候在闸外的数十艘漕船,在号子声与旗语指挥下,首尾相连,如同一条钢铁与风帆组成的巨龙,平稳、迅捷地驶入闸室。
水流激荡,却再无昔日拥堵混乱的景象。
潘季驯立于高高的堤岸望楼之上,官袍下摆沾着化冻的泥浆。
他望着闸室内水位平稳升降,闸门次第启闭,漕船鱼贯而出,驶向辽阔的下游水道,畅通无阻!
号子声、水流声、船板撞击声汇成一首雄浑的春之乐章!
“好!好啊!” 潘季驯猛地一拍栏杆,放声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望楼檐角最后一点残雪簌簌落下!
“一闸通,百舸畅!春水破冰,势不可挡!此乃天佑新法,利在千秋!”
他胸中块垒尽消,数月来督工的艰辛、京城的暗流,仿佛都随着这奔涌的春水一扫而空!
新法的血脉,正以最澎湃的姿态,贯通这帝国的躯干!
松江府,华亭县西乡。
田埂上的积雪己化尽,露出黝黑的泥土,散发着早春特有的清新气息。
海瑞一身半旧布袍,布鞋上沾满泥点,蹲在一处刚立起的崭新木板前。
木榜上,用端正的楷书刻着《华亭县西乡均平徭役则例》,详细列明了本乡各里甲今年应承之差役名目、摊派标准(按田亩)、轮值日期,以及举报不公的途径,一清二楚。
几个须发花白的老农围在一旁,脸上带着敬畏,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一个胆大的老汉搓着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海…海青天,这榜上写的…真…真按地亩摊了?
俺家那五亩薄田,今年就出三天河道清淤…不用再给王大户家白干半月长工抵‘丁差’了?”
海瑞抬起头,春日暖阳落在他棱角分明却不再那么冷硬的脸上。
他拿起木榜旁一块的泥土,在掌心捻开,感受着那份肥沃的生机,温声道:“老丈,榜文在此,便是朝廷法度!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今年起,华亭一县之差役,皆依此‘均平’新则!
凡有不依榜文,额外摊派,或强征人丁者,尔等可持此榜,首赴县衙、府衙鸣鼓!本抚为尔等做主!”
老汉浑浊的眼睛瞬间了,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青天大老爷!活菩萨啊!
这…这真是救了俺们全家的命了…” 周围几个老农也纷纷哽咽下拜。
海瑞连忙伸手搀扶,目光扫过木板,又望向远处解冻后忙碌备耕的田野。
铁腕除蠹是为破冰,而这“均平”木榜,才是融雪之春,真正滋润这片土地的甘霖。
他冷硬的心底,悄然漫过一丝深沉而温热的慰藉。
冰锥消融,春水润土,万物始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