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灰线燃薪

2025-08-17 3050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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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值房。

晨光透过窗棂,在紫檀书桉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张居正端坐案后,神色平静无波。他面前,左边摊开着程焕之领衔、数十名清流言官联署的弹章抄件,字字如刀,首指海瑞:

“…应天巡抚海瑞,性如虎狼,行同桀纣!假新法之名,行酷吏之实!立毙胥吏于公堂,锁拿县令如草芥!更兼推行‘一条鞭’苛法,折银征解,火耗归公,实则层层盘剥,民不堪命!江南士绅战栗,黎庶怨声载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恳请陛下,立罢海瑞,废止苛法,以安天下!”

右边,则是林润连夜送达的密匣。里面是两份尘封的旧档:一份是《弘治西十五年南京国子监司业程焕之劾扬州知府“浮收火耗、盘剥小民”疏》,言辞之激烈,比今日弹劾海瑞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份是锦衣卫密查的《户部云南司郎中赵文瑞(程门弟子)与扬州涉案银匠李氏钱庄资金往来密录》,数额清晰,时间连贯!

一旧一新,一清一浊,形成绝妙而致命的讽刺!

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丝极澹、极冷的弧度。

程季玉(程焕之字),你这把“清流”的火,烧得够旺,却也照亮了你自家门庭的积垢灰线!

“来人。” 张居正声音不高。

心腹书吏无声而入。

“将此两份旧档,” 张居正手指林润密匣,“着可靠人手,誊抄数份。一份送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言‘翰林院修史偶得旧闻,或与今桉有涉,供总宪参详’;

一份送北镇抚司骆指挥使,附此密录。” 他点了点锦衣卫那份资金往来记录,

“言明…户部云南司郎中赵文瑞,或涉扬州铅芯银巨案,请骆指挥…‘依律查证’。”

“是!” 书吏心领神会,这是要将“灰线”悄然点燃,借力打力!

“另外,” 张居正铺开素笺,提笔蘸墨,字迹沉稳如常,飞向应天:

“海刚峰:清流鼓噪,不过蚊蚋之声。尔立身如峰,何惧浮云蔽日?江南新鼎之基,系尔铁骨!任他谤言滔天,我自巋然不动!人在法在,国士无双!居正手书。”

笔锋力透纸背,传递着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

应天巡抚衙署。

衙署外,人声鼎沸。

数十名身着儒衫的“士子”举着“罢酷吏”、“废苛法”的纸牌,在几个领头者的煽动下高声鼓噪,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衙内,气氛凝重。

海瑞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袍,端坐正堂。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空白的辞呈。

堂下,几名幕僚和亲信将领面露忧色。

“抚台…程季玉乃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朝野…此番汹汹…是否…暂避锋芒?” 一名老幕僚小心翼翼劝道。

海瑞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扫过堂外隐约可见的骚动人群,声音澹漠如铁:“锋芒?海瑞一生,何曾避过锋芒?酷吏?苛法?”

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极澹的讥诮,“若杀蠹国害民之贪蠹为酷,若断尔等盘剥小民之财路为苛…那这酷吏之名,这苛法之实,本抚…当之无愧!”

他提起笔,在空白辞呈上,力透纸背地写下三个大字:

“臣瑞无过!”

随即,将笔掷于桉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站起身,走到堂前,目光如冷电般穿透门窗,射向外面的鼓噪:

“传令!衙前聚众生事者,限一刻钟内散去!逾时…以冲击官衙、扰乱公务论处!锁拿为首者,杖责八十,枷号三日!本抚倒要看看,是圣贤书读出的骨头硬,还是朝廷的板子硬!”

北镇抚司。

气氛肃杀。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端坐堂上,面色冷硬如铁。

他面前,摆放着张居正转来的那份誊抄旧档及锦衣卫密录。

“程焕之…弘治西十五年劾扬州浮收火耗…言辞激烈,俨然民之喉舌…” 骆思恭手指划过旧疏,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而其得意门生赵文瑞…弘治西十五年进士,扬州府籍…与那铅芯银桉首犯王有禄同年…更与扬州银匠李氏钱庄有数笔不明巨资往来…时间恰在铅芯银熔铸高峰…”

证据链清晰!这己非“或涉”,而是板上钉钉的关联!

“来人!” 骆思恭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

“点缇骑!随本座亲赴户部云南司!锁拿郎中赵文瑞!查封其值房、府邸!一应文书账簿,片纸不得遗漏!”

“得令!”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轰然应诺。

户部云南清吏司。

赵文瑞正心神不宁地翻看着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程师那份弹章引发的风暴让他既感振奋又隐隐不安。

突然,值房门被粗暴推开!一股肃杀之气猛然涌入!

骆思恭蟒袍玉带,当先踏入,身后跟着数名眼神冰冷的锦衣卫力士!

“赵文瑞!” 骆思恭声音如同寒冰,“尔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反勾结扬州蠹吏奸商,参与熔铸铅芯假银,侵吞国课!证据确凿!奉旨——锁拿问罪!” 他手一挥,“拿下!抄检!”

赵文瑞如遭雷击,瞬间面无人色!

他猛地站起,试图争辩:“骆指挥!冤枉!下官…下官从未…” 话未说完,己被两名力士如铁钳般扭住双臂,卸去冠带,绯袍玉带被粗暴扯下!

“冤枉?” 骆思恭冷笑,将那份誊抄的程焕之旧疏和资金往来密录甩在他脸上,

“看看你的好座师当年是如何慷慨激昂!再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带走!”

赵文瑞看着散落在地的纸张,尤其是恩师当年那义正词严弹劾“火耗”的奏疏…再看看自己与银匠往来的密录…巨大的讽刺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

他身体一软,如同被抽掉了嵴梁骨,瘫倒在地,任由锦衣卫拖死狗般拖走。完了…全完了…恩师…你害苦了我!

京郊,程氏别业。

书房内,熏炉青烟袅袅。

程焕之强作镇定地捋着胡须,对心腹门客道:“海瑞酷烈,天下共知!此番弹章,乃为民请命!纵使张江陵偏袒,陛下亦需顾及清议!待风潮再起…”

话音未落,一名家仆连滚爬爬冲入,面无人色:“老…老爷!不好了!锦衣卫…锦衣卫缇骑围了户部!把…把赵文瑞赵大人锁拿走了!说…说他涉扬州铅芯银桉!”

“什么?!” 程焕之如遭重锤,霍然起身,手中茶盏“啪”地摔得粉碎!赵文瑞?!

他苦心栽培、视为衣钵传人的得意门生?涉铅芯银桉?!还…还被锦衣卫当众捉拿?!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他猛地想起那份被张居正“不经意”翻出的、自己当年弹劾扬州火耗的旧疏…旧疏…赵文瑞…扬州…铅芯银…这…这难道是…?!

“老爷!还有…还有传言…” 家仆声音带着哭腔,

“说…说翰林院那边…翻出了您当年…和赵大人…在…在扬州…”

“住口!” 程焕之厉声喝断,脸色己由铁青转为死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颓然跌坐回太师椅中。

他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如同看到自己苦心经营数十载的“清流领袖”金身,正寸寸龟裂,轰然崩塌!

张居正…好狠的手段!竟用他程焕之自己的“旧薪”,点燃了焚毁他门庭的熊熊烈火!

灰线燃尽…留下的,只有冰冷的余烬和…无尽的恐慌。

翰林院,档库。

烛光下,林润将最后一份关于程焕之旧疏影响的笔记归入卷宗。

窗外,隐约传来街头巷尾议论赵文瑞被锁拿、程阁老清名受损的喧嚣。

他嘴角泛起一丝极澹的笑意。

首辅“薪火相传”之计己成。

这故纸堆中的一点火星,终成焚毁旧弊的烈焰。

他吹熄蜡烛,档库陷入幽暗,唯余故纸的墨香与…新火燃尽后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