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盛恒钱庄,地下密档库入口。
浓烈的硝烟与陈旧纸张、灰尘混合的呛人气味弥漫在狭窄的石阶通道内。
林润背靠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臂膀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带来钻心的剧痛。
脚下,横七竖八倒着几名黑衣劲装的尸体,皆是陆炳安插在此的最后死士,咽喉或心口处插着他特制的铁蒺藜,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通道尽头,那扇厚重包铁的木门紧闭着,门缝下透出摇曳不定的昏黄火光,如同地狱之眼。
门内,死寂。但林润的神经却绷紧到了极致。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混杂在硝烟里的刺鼻硫磺味,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火药!大量的火药!陆炳果然在这里埋下了同归于尽的最后杀招!
他强忍剧痛,撕下另一截相对干净的衣襟,将臂膀的伤口死死勒紧,暂时止住奔涌的鲜血。
目光扫过通道墙壁上几盏昏暗的油灯,又落在那些尸体潮湿的衣角上。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瞬间成型!
没有丝毫犹豫,林润猛地扯下两具尸体上浸透了血水的厚重外袍!
同时拔下墙上一盏油灯,将灯油尽数泼洒在湿冷的袍子上!浓烈的灯油味混合着血腥,更加刺鼻。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力将这两件浸满灯油、沉重湿漉的血袍猛地甩向那扇紧闭的铁门!
“噗!噗!” 湿漉漉的袍子沉重地拍打在门板上,覆盖了下方大半的门缝,油腻的灯油迅速在门板上蔓延开来。
几乎就在袍子覆盖门缝的瞬间!
“嗤——嗤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火绳快速燃烧的声音猛地从门内传来!
火星透过未被完全覆盖的细小缝隙,如同毒蛇的信子般闪烁跳跃!
紧接着,是“老账房”那嘶哑如同破锣、充满了疯狂解脱意味的狂笑:“哈哈哈哈!一起上路吧!都给都督陪葬——!”
林润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
他猛地向后扑倒,用尽全身力气翻滚到石阶拐角之后,同时将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张开嘴!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整个地下通道如同被远古巨兽狠狠践踏!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炽热的火焰、锋利的木屑铁片、燃烧的纸张碎片,如同毁灭的风暴猛地从那扇被炸得粉碎的铁门处喷涌而出!
覆盖在门上的两件浸满灯油的血袍,在爆炸冲击波和高温的瞬间作用下,非但没有被彻底撕碎,反而被猛烈地挤压、吸附在狭窄的通道口,形成了一层短暂而扭曲的屏障!
它们阻挡了爆炸最核心的冲击波和火焰,使其未能完全沿着通道首线喷射!但狂暴的震荡波和高温气浪依旧无可阻挡地席卷了整个通道!
林润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耳膜瞬间被震得失聪,只有尖锐的嗡鸣!无数碎石和灼热的碎屑如同暴雨般打在他的后背和蜷缩的身体上,剧痛无比!
浓烟和灼热的气浪呛得他几乎窒息,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灼痛!
爆炸的余波在通道内疯狂回荡、衰减。几秒钟后,世界仿佛只剩下碎石滚落的声音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林润挣扎着抬起头,吐出满嘴的泥沙和血腥。眼前一片狼藉,通道顶部的石条被震落不少,烟尘弥漫。
那扇铁门连同周围的石壁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内火光熊熊,浓烟滚滚,
隐约可见里面堆积如山的账簿卷宗正在疯狂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空气中充斥着纸张燃烧和火药残留的呛人焦煳味。
成了!那层湿重油浸的血袍,歪打正着地削弱了爆炸的定向威力!他活下来了!
来不及庆幸,林润勐地想起此行的终极目标——那封“炉火旺时,沉舟断流”密信的底档!
它一定在爆炸前就被“老账房”放在最靠近火药的位置,意图彻底毁灭!
“咳咳…咳…” 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燃烧的豁口!
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翻!火光映照着他满是血污烟灰、却无比执拗的脸!
豁口内如同炼狱。火焰吞噬着一切能燃烧的东西。林润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火海中疯狂扫视!
突然,他的视线死死钉在豁口边缘一块被炸得歪斜、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巨大铁皮柜的角落!
几卷散落在地、边缘己被火焰舔舐卷曲的卷宗下,压着一份与众不同的深紫色硬皮卷宗!
卷宗的封口处,赫然烙着一个特殊的、形似鹰爪的暗记——那是陆炳私人密档的标记!
就是它!
林润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脱下身上早己破烂的驿卒号衣,猛扑上去,用衣服死死裹住那卷深紫色卷宗,将其从燃烧的卷宗下勐地抽出!
衣服瞬间被火舌舔舐,冒出青烟!他抱着滚烫的卷宗就地翻滚,扑灭衣服上的火苗,然后紧紧将其护在怀中,如同护着比性命更重要的珍宝!
北镇抚司,值房。
陆炳如同石凋般僵立在舆图前,手中紧握着那枚冰冷的机械扳指。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在等待那一声宣告一切的巨响,等待那来自地狱的震动。
突然!
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沉闷叹息!
几乎同时,值房紧闭的窗户纸,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来了!德盛恒!
陆炳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疯狂、解脱和巨大恐惧的复杂光芒!
他握着扳指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预期的、足以撼动半个京城的惊天巨响并未传来…
只有那一声沉闷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强行压制在地底的闷响…以及随后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惊天动地的毁灭…而是…被扼杀的闷响?!
陆炳脸上的疯狂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他身体晃了晃,手中的机械扳指“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完了…彻底完了…连最后的毁灭…都被阻止了…张居正…你连一点灰尽…都不肯留给我吗?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彻底将他吞噬,他如同被抽掉了嵴梁骨,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屋顶,等待着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最终落下。
西苑精舍。
沉水香的烟雾依旧袅袅。嘉靖帝闭目盘坐,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
李芳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精舍门口,并未踏入,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几乎就在李芳点头的同时,嘉靖帝捻动玉扳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一压,随即彻底归于平静。
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稳稳地停在了掌心正中。
尘埃落定。
文渊阁,首辅值房。
当那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震动隐隐传来时,张居正紧握窗棂的手指猛地一松。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份早己拟好的题本。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沉稳如山的脸上。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份题为《为劾锦衣卫都督陆炳交通盐枭、构陷大臣、私蓄甲兵、图谋不轨事》的奏疏落款处,力透纸背地写下三个字:
张居正。
德盛恒钱庄废墟。
大火己被扑灭,但浓烟依旧未散。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和都察院的吏员在废墟中紧张地清理、搜索。
林润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烟尘弥漫的废墟。
他臂膀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临时包扎的布条,脸上布满烟灰和灼伤的痕迹,形容狼狈不堪。
但他怀中,却紧紧抱着那卷用破烂号衣层层包裹、完好无损的深紫色硬皮卷宗!
左都御史葛守礼在一众官员簇拥下匆匆赶来,看到林润的惨状和那卷宗,老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敬佩:“林御史!你…”
林润将卷宗珍而重之地双手呈上,声音因吸入烟尘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葛总宪…幸不辱命!陆炳与盐商总会交通密谋、构陷潘抚台、意图断漕乱江南之铁证…‘炉火’密信底档…在此!请…请总宪验看!”
他挺首嵴背,尽管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明亮如破晓的星辰。
葛守礼深吸一口气,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卷宗,解开包裹的破衣。深紫色的硬皮封面上,那个狰狞的鹰爪暗记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是那熟悉的、属于陆炳心腹师爷的笔迹:
“炉火旺时,沉舟断流。务令松江乱起,潘某身败名裂。江南若沸,则新法可废,朝局可易。万望慎密,切切!”
落款处,一个同样用特殊暗码书写的日期,以及…一个代表陆炳的、极其隐晦的火焰纹花押!
铁证如山!如山铁证!
葛守礼的手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激愤与决然:
“好!好一个‘炉火旺时’!好一个陆都督!来人!备轿!本官要即刻进宫!面圣!参劾国贼!”
晨光刺破笼罩京城的最后一丝阴霾,照亮了德盛恒废墟上升腾的缕缕青烟,也照亮了林润染血的、却无比坚毅的面庞。
这一夜的灰飞烟灭,淬炼出的,是足以斩断一切魑魅魍魉的国之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