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府衙临时签押房。
空气凝滞得如同盛夏暴雨前的闷罐。窗外,不再是江南水乡的温婉景致,而是隐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哭嚎和喧哗。
案头堆积的,不再是精心修订的新法细则,而是雪片般飞来的诉状、请愿书,以及各地清丈小组遭遇阻挠、甚至暴力对抗的急报!
张居正一掌重重拍在摊开的苏州府吴江县鱼鳞图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作响。
“好一个‘田亩不清,册籍混乱’!好一个‘民情汹汹,恐生大变’!”
他指着图上几处被朱笔重重圈出、标注着“原属学田”、“历年水毁”、“族中公产”等名目的地块,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
“吴江县令是瞎子吗?!这些地方,哪一处不是膏腴良田?哪一处不是被周、王、李几家豪绅巧立名目,隐匿侵占?!
如今清丈刚至其地,便有‘族老’率众哭庙,有‘佃户’持械阻挠丈量,更有人煽动流言,说朝廷清丈实为加赋,要夺民口中之食!其心可诛!”
他面前垂手肃立的苏州知府和几名清丈主事,个个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知府嗫嚅着:“部堂大人息怒…非是下官等不尽力,实是…实是地方宗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些乡绅耆老,动辄抬出祖宗规制、地方民情,更有甚者…暗中串联,鼓噪生事…下官…下官恐激起民变,担待不起啊!” 他将“民变”二字咬得极重,
既是推诿,也是实情——豪强们裹挟着不明真相、恐惧加赋的普通农户,形成了一堵难以硬撼的人墙。
“民变?” 张居正怒极反笑,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众人,
“是真民变,还是有人借民之名,行护其私产之实?!
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难道就任由此等蠹虫,假借民意,对抗国策?!”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京城的风雷,劈得开勋贵的朱门,却劈不散这江南水网间、以宗族血缘和土地利益编织成的、绵密而坚韧的巨网!
新法的犁铧,第一次真正触碰到帝国最顽固的根基,其反弹之烈,远超他的预想。
“部堂!” 一名负责松江府清丈的年轻主事忍不住出列,面带激愤,
“非是卑职等畏难!前日卑职率队在华亭县清丈一处被徐家侵占的河滩淤田,便有数十名手持锄镰的‘佃户’围堵,
口口声声说那田是他们祖辈开垦,官府夺田便是断他们生路!更有徐家管事混迹其中,暗中指使,推搡丈量胥吏!
若非当地卫所兵丁及时弹压…” 他声音带着后怕,“卑职…卑职恐难全身而退!” 这血淋淋的现实,远比案牍上的诉状更触目惊心。
张居正沉默了。怒火在胸中翻腾,却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强推?
地方官员阳奉阴违,胥吏可能被收买,卫所兵丁也未必可靠,稍有不慎,便是遍地烽火,新法未行而根基先乱。
妥协?那清丈便成了一句空话,新法赖以立足的“均平赋役”将彻底沦为泡影!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仿佛置身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
“报——!” 一名亲随急促的声音打破僵局,“江宁巡抚潘季驯潘大人,急件求见!”
潘季驯?他怎么来了?张居正心头一凛,强压下纷乱心绪:“快请!”
府衙偏厅。
潘季驯几乎是被引着疾步而入,连官仪都顾不上了,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良器兄(张居正字叔大,潘季驯字良器),事急矣!” 潘季驯顾不上寒暄,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查到的那条线…断了!干干净净!”
张居正瞳孔微缩:“哪条线?”
“漕粮!织造局!” 潘季驯眼中喷出怒火,声音却压得更低,
“我派心腹密送京城的信,石沉大海!
随即,存放相关卷宗副本的江宁府衙架阁库,当夜便遭了‘走水’!
火势诡异,只烧了存放近十年漕运、织造档案的那几排架子!
看守的吏员也‘意外’坠河身亡!” 他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茶盏跳起,
“这绝非巧合!有人…在京城就截了我的信!更在江宁…毁尸灭迹!手眼通天啊,叔大!”
张居正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织造局!内廷!潘季驯的发现和遭遇,印证了他最深的隐忧。
江南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这绝不仅仅是地方豪强的反抗,其背后,很可能牵扯着来自帝国权力中枢、甚至深宫之内的无形黑手!
这股力量,在徐阶弹压陆炳、捂住“旧雷”的同时,竟也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潘季驯在江南挖出的另一条致命线索!
其反应之快、手段之狠辣,令人心寒。
“良器兄…你…” 张居正看着潘季驯因愤怒和疲惫而通红的双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感激他的示警?还是担忧他的安危?
“我没事!” 潘季驯挥手打断,眼神坚定,
“他们越是这样,越证明那条线捅到了痛处!
我来是提醒你,叔大,江南之地,看似富庶,实则龙潭虎穴!
你推行新法,触动豪强田亩,己是众矢之的!如今…更有看不见的刀子悬在暗处!”
他指了指府衙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眼下这清丈困局,恐怕…也非单纯的地方豪强所为!需防有人借势煽风点火,将你困死在这泥潭之中!”
借势?张居正脑中瞬间闪过徐阶那“专注根本”的告诫和隐含的警告。
恩师…是想借江南豪强之手,磨掉自己过于锋利的棱角?
还是…更深的图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己不仅仅是地方利益的顽抗,而是一场京城与江南、明枪与暗箭交织的、全方位的围猎!
他被徐阶“放逐”到江南开辟战场,却发现自己己深陷一个精心布置的困局。
“多谢良器兄警醒!”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凝聚起沉凝的锐气,
“泥沼虽深,犁铧亦利!他们想困死我?我偏要在这泥泞里…犁出一条路来!”
苏州城,七里山塘,某僻静客栈二楼。
冯保推开临河的雕花木窗一条细缝,阴鸷的目光透过缝隙,投向远处河道上往来穿梭的漕船和官船。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通过秘密渠道收到的、来自京城裕王府的密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密札内容很简单:陆炳对朱希忠的“淬火”暂停,人还吊着命,
但关于“旧事”的口风被严密封锁。徐阶似乎在全力弹压。
同时,提醒他江南局势复杂,张居正清丈遇阻,各方势力暗流汹涌,务必谨慎行事,其核心任务暂难推进,需蛰伏待机。
“蛰伏待机?” 冯保从牙缝里挤出这西个字,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烦躁。
他冒险南下,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
京城暂时按住了陆炳,但朱希忠那活口就是悬在头顶的剑!
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件能彻底了结“旧事”的关键之物,或者…那个可能知晓内情的关键之人!否则寝食难安!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河道上悬挂着“督理江南清丈田亩粮饷”旗帜的官船方向。
张居正…此刻正焦头烂额吧?潘季驯那莽夫似乎也急匆匆赶来了…冯保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江南豪强的反扑如此激烈,甚至可能牵涉更深…这是危机,但未必不是…机会?一个让张居正自顾不暇,甚至可能露出破绽的机会?
他缓缓关上窗缝,隔绝了外面的市声。
走到铜盆前,看着水中自己那张因焦虑和算计而显得扭曲的脸。
不能被动等待!既然核心任务暂时受阻,何不…在这江南的泥潭里,为裕王府,也为自己…埋下一颗新的棋子?
一颗能牵制张居正,或许…将来也能用来交换某些“东西”的棋子?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惊雷的回响在京城被压制,但在江南的烟雨中,更隐秘的蛛网,正由不同的手…悄然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