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最底层,海瑞的气息比游丝还微弱。赵全的鞭子暂时停了,不是心软,是怕真把人打死了没法跟严世蕃交代。
但饥饿、寒冷和无处不在的伤痛,比鞭子更折磨人。海瑞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意识模糊,感觉自己正坠入无底深渊。
就在这时,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个穿着普通狱卒衣服、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借着昏暗的火光,飞快地将一个粗陶碗塞进牢门缝隙。
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温水,碗底沉着几块看不出形状、但能顶饿的粗粮饼子。
海瑞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那狱卒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没有言语,只有这无声的援助。是谁?清流的同道?还是…陆炳的人?海瑞心头滚过一丝微弱的暖流。
这微不足道的食物和水,此刻却如同雪中送炭,不仅吊住了他的命,更让他那颗在绝望中几乎冷却的心,感受到一丝未曾断绝的人间暖意。
他艰难地爬过去,抓起冰冷的饼子,用力咀嚼着。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那些魑魅魍魉的下场!
这信念,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在他濒死的躯体里重新燃起微弱的生机。这并非妥协,而是在炼狱中更坚韧的求生意志——为了亲眼见证正义的到来。
寒风呼啸,吹得破败的灯笼在巷口疯狂摇晃。张居正裹紧了身上的深色棉袍,像一道影子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徐阶老师的“围魏救赵”之策,核心就是找到严世蕃在玉熙宫工程上贪墨的铁证!
他通过徐阶早年埋下的、在工部当小吏的暗线,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
负责玉熙宫木料采买的管事王三,是严世蕃一个不受宠小妾的亲哥哥。
王三胆小怕事,在严府被克扣得狠了,曾醉酒后抱怨过账本做了假,还偷偷抄录了一份真账的副本,藏在…他想好寡妇家的灶台空心砖里!
张居正今晚的目标,就是那寡妇家!他避开巡夜的兵丁,如同狸猫般翻过低矮的院墙。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破窗棂的呜咽声。他屏住呼吸,摸进冰冷的灶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仔细摸索着灶台。
一块砖…是松动的!他心头狂跳,小心翼翼地抠开砖块,果然摸到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
东西到手了!张居正来不及细看,将油布包紧紧揣进怀里,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成了!老师,刚峰兄有救了!但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巨大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
严世蕃在京城耳目众多,这寡妇和王三的关系未必没人知道!一旦被发现账本失窃,严家必定像疯狗一样反扑!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每一步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这份账本,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催命的符咒!年轻的张居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权力斗争的刀锋,离自己的咽喉如此之近。
他的“成长”,在这一夜的血脉偾张与冰冷恐惧中,被狠狠淬炼。
陆炳的书房,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的寒夜更凝重。
他刚从一个隐秘渠道得到消息:工部采买王三失踪了!
就在张居正拿到账本后不久!这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陆炳头上。
他脸色铁青,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皇帝那句“分寸”像紧箍咒一样勒着他。
陆炳心念急转。王三失踪,意味着严家很可能己经察觉账本失窃,或者干脆杀人灭口!
张居正那小子…拿到东西了吗?他现在处境极度危险!如果账本落在严家手里,张居正必死无疑,徐阶也会被牵连!
如果账本真到了自己或者皇帝手里…严世蕃会不会狗急跳墙?
皇帝的“不可轻用,不可锈蚀”还在耳边。
首接插手保护张居正?不行,太明显,等于首接站队清流,严家会疯狂反扑,皇帝也未必高兴。
坐视不理?万一张居正真被严家抓住弄死,账本被毁,海瑞就真没救了,而且皇帝那边对玉熙宫的事也失去了一个关键线索,自己这“刀”岂不是真“锈蚀”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能明着保,但可以暗中制造混乱,拖住严家的脚步!
他迅速唤来一个心腹的锦衣卫千户,低声吩咐:“立刻去查王三失踪的线索,动静…可以稍微大一点!
特别是他常去的赌坊、相好家附近,给我‘仔细’搜!另外,放出风声,就说…北镇抚司接到密报,有人想借玉熙宫的工程搞事,目标不明,正在追查!”
这命令很模糊,既像是在查案,又像是在敲山震虎,给严家施加压力,让他们不敢轻易对张居正下手,也为可能的账本转移争取时间。
陆炳在走钢丝,每一步都精打细算,既要完成皇帝的“平衡”任务,又要尽量不让局面彻底失控,更要保住自己的位置。
这份在夹缝中求存的“刀尖之舞”,比任何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都更考验心智。
严府深处,一间连心腹都少进的密室。严世蕃那张肥脸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独眼血红,像要吃人。
他面前跪着负责盯梢王三的管事,抖得像筛糠。
“废物!一群废物!”严世蕃抓起一个珍贵的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个大活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说没就没了?!他那个相好的寡妇家,搜了没有?!”
“搜…搜遍了,东翁!”管事声音发颤,“灶台都拆了…啥…啥也没有啊!那寡妇吓傻了,一问三不知!”
“饭桶!”严世蕃一脚踹翻管事,胸膛剧烈起伏。
王三失踪,账本副本不翼而飞!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爬上来。
玉熙宫!那是皇帝的心头肉!如果贪墨的实账落到皇帝或者陆炳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在乎死几个王三,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脑袋和荣华富贵!
“查!给我掘地三尺地查!”严世蕃咆哮,唾沫星子横飞,
“王三平时接触的所有人,赌钱的地方,喝酒的馆子,一个都不许放过!特别是…徐阶那边的人!还有,给我盯死陆炳!看他最近有什么异动!” 他感到了危机,巨大的危机。
这不再是弄死一个海瑞的小事,而是关系到严家根基的大事!他的“驱动力”从未如此清晰地指向自保。
是谁?是徐阶那个老狐狸?还是…陆炳这条滑不溜秋的毒蛇?严世蕃第一次发现,这盘棋,似乎有点脱离掌控了。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把那个拿走账本的人揪出来,把账本毁掉!不惜一切代价!
万寿宫丹房里,炉火熊熊。嘉靖帝朱厚熜披散着头发,穿着宽大的道袍,亲自守着丹炉,脸上映照着跳动的火光,神情专注而漠然。
他刚刚听完了陆炳关于“王三失踪”和“北镇抚司收到不明密报,疑似有人欲借玉熙宫工程生事”的简短汇报。
嘉靖帝听完,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往丹炉里添了一小撮闪着幽蓝光泽的“仙砂”。炉火“轰”地蹿起一尺多高,映得他苍白的脸更加诡异。
“跳梁小丑…层出不穷。”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飘忽,听不出喜怒。
似乎无论是严家的贪墨,还是清流的反击,亦或这新冒出来的“玉熙宫风波”,都不过是炉火映照下的一缕青烟,转瞬即逝,不值得他耗费心神。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他清楚地看到,皇帝那看似漠然无波的眼底深处,在听到“玉熙宫”三个字时,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随即,皇帝拿起一份刚刚呈上的、辞藻华丽到近乎谄媚的青词,仔细地看了起来,仿佛刚才陆炳什么都没说。
那尊贵的丹炉里,火焰依旧呼呼作响,吞噬着价值连城的“仙材”,也映照着这位一心求仙的帝王,深不可测的冷漠与掌控。
这冷漠,比严世蕃的暴怒、陆炳的焦灼、张居正的恐惧、海瑞的坚韧,都更令人心悸。
风暴己在京城酝酿,而风暴的中心,这位执棋者,依旧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等待着棋子们下一步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