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漕督官驿。
浓稠如墨的黑暗,裹挟着运河永不停歇的呜咽,沉甸甸地压在官驿的每一寸空间。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药气,弥漫在死寂的卧房内,几乎令人窒息。
林润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唇边、枕畔、衣襟上,到处是喷溅的、己经变成暗褐色的粘稠血块。
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
御医跪在榻前,指尖搭在林润冰冷枯瘦的手腕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死结,额角冷汗涔涔。
脉搏微弱、散乱、时断时续,如同寒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他试了又试,最终颓然收回手,对着守在床边、面无人色的周平,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邪毒入髓,气血枯竭…心脉…心脉将断…神仙…难救矣…”
周平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在地。
他看着榻上那曾经挺拔如松、此刻却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将他吞没。
大人…真的要撑不住了吗?苏州那边…还没有消息啊!
就在这时!
“砰!” 卧房的门被勐地撞开!
一个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左肩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染透半边身子的精悍汉子,踉跄着扑了进来!
正是漕督标营苏州组百户赵铁柱!
“大人!大人!”赵铁柱目眦欲裂,扑到榻前,看着林润那气若游丝的模样,虎目瞬间赤红!
他猛地回头,嘶嘶力竭地对周平吼道:“‘断槐’…‘断槐’行动…败了!彻底败了!”
周平浑身剧震:“什么?!”
“陷阱!全是陷阱!”赵铁柱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
“‘采芝斋’后巷!我们刚动手!西面八方全是埋伏!不是东厂番子!是‘槐荫社’的私兵!
还有…还有倭刀!训练有素!见人就杀!兄弟们…
兄弟们死战不退!拼死给我杀开一条血路报信!全…全折了!” 他肩膀的箭伤因激动而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他却浑然不觉。
“钱有德呢?!刘瑾的书信呢?!”周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钱有德那狗贼!根本不在轿子里!抬轿的是两个替死鬼!刘瑾的‘静心斋’…更是龙潭虎穴!
我们派去最好的兄弟…刚翻进内院…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连…连书房的门都没摸到!”
赵铁柱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绝望和不甘,
“我们…被算计得死死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眼里!大人…我们…对不起大人!” 他猛地用染血的头狠狠撞向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行动失败!全军覆没!线索彻底断绝!
这噩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平的心上!
他眼前一黑,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大人的心血…兄弟们的性命…全都付诸东流…浊浪滔天,终究…还是吞没了这柄孤悬的利剑!
苏州,“钱园”密室。
烛光摇曳,将室内奢华的陈设镀上一层暖金,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阴冷。
钱有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密室里焦躁地踱步,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精明从容,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惶和尚未散尽的恐惧。
“刘公公…刘公公他…”钱有德声音发颤,“就这么…走了?东厂…东厂那边会不会…”
“走了就走了。”一个淡漠得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突兀地在密室角落的阴影中响起。
钱有德如同被针扎般猛地转身!只见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棉布长袍,头上戴着宽檐斗笠,
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两片薄如刀刃的嘴唇。
“三…三爷?!”钱有德的声音瞬间变调,充满了极致的敬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毯,
“小人…小人无能!惊动了三爷大驾!罪该万死!”
“起来。”被称为“三爷”的人声音依旧平澹,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刘瑾老了,胆子也小了。留着,反是祸患。走了干净。”
钱有德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漕督府的爪子,伸得够快,也够狠。”三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惜,还是嫩了点。”
他缓缓踱步到烛光边缘,宽大的帽檐依旧遮着脸,只能看到他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轻轻拂过密室中一尊价值连城的白玉观音像。
“林润…倒是个角色。”三爷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
“拖着半条命,还敢在苏州落子。这份狠劲,比济宁那些废物强多了。”
“是…是…”钱有德连声应和,冷汗浸透了后背。
“不过,”三爷话锋一转,那冰冷的玩味瞬间化为实质的杀意,
“再狠的刀,断了刃,也就成了废铁。他活不过今晚了。”
钱有德心中骇然!三爷竟连林润垂死都一清二楚?!
“东厂那边,冯恩会处理干净尾巴。”三爷的声音恢复平澹,
“你‘锦云轩’的账,该清的清,该毁的毁。风声紧,收敛些。辽东和倭国那边的新‘船’,暂时停一停。”
“是!小人明白!”钱有德如蒙大赦。
“至于你…”三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斗笠的阴影,落在钱有德身上,让他如坠冰窟,
“这次算你命大。下次…再露破绽,刘瑾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
钱有德浑身一哆嗦,再次跪倒:“小人不敢!小人定当肝脑涂地,效忠三爷!”
“效忠?”三爷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无声的嗤笑,“做好你的本分。这盘棋…才刚开始呢。”
他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钱有德,转身,无声无息地融入角落的阴影之中,如同鬼魅般消失,只留下烛火不安地跳动和钱有德在地、剧烈起伏的喘息。
清江浦,漕督官驿。
黑暗最浓重的时刻。
卧房内死寂如墓。御医己束手无策,颓然坐在一旁。周平跪在榻前,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润灰败的脸,泪水无声滑落。
赵铁柱肩头的箭伤己被草草包扎,他靠着墙壁,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林润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那口喷涌而出的黑血,似乎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意识在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中沉浮,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现:
济宁校场枷号的贪官,沉船旁登记船户的愤怒火光,浪里蛟临死怨毒的诅咒,吴一手在爆炸烈焰中化为灰尽的决绝背影,
沈墨密函上“槐荫社”三个滴血的文字,张居正手谕上“勿再深究”那冰冷的枷锁,苏州行动兄弟们绝望的嘶吼…
不甘!深入骨髓的不甘!
如同冰层下奔涌的岩浆,灼烧着他即将枯竭的灵魂!他还没看到“三槐先生”伏诛!
还没看到通倭的毒藤被连根拔起!还没看到这运河上下、朝堂内外,真正的朗朗乾坤!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意志,如同从灰烬中猛然爆出的一点火星,硬生生刺穿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林润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那灰败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翕动着!
周平勐地扑到榻边,耳朵几乎贴到林润唇上!
“…棋…棋子…”
声音微弱如游丝,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都…是…棋子…”
“…他…在…下…大棋…”
“…漕运…江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硬挤出来,耗尽了他最后残存的生命力!
“大人!您说什么?!谁在下棋?!”周平急切地追问,泪水混着汗水滴落。
然而,林润那刚刚颤动了一下的眼皮,再次沉重地阖上。
那点微弱如星火的意志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吐出这几个字后,终于彻底熄灭。
他紧攥的、沾染着黑血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也彻底断绝。
浊浪沉戟。
济宁的刀锋,南首隶的孤注,终究未能斩断那深藏于江南繁华锦绣之下的黑暗根须,反而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彻底折戟沉沙!
林润那双曾经燃烧着冰冷火焰、洞悉一切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只留下那几句如同谶语般的遗言,回荡在死寂的卧房里,带着无尽的悲怆、不甘与洞穿迷雾的绝望清醒!
周平呆呆地看着林润安详却又带着无尽遗憾的遗容,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悲号:
“大人——!!!”
这悲号穿透官驿厚重的墙壁,刺破了清江浦黎明前最后的死寂。
窗外,运河的水依旧呜咽流淌,东方天际,浓重的阴云被撕开一道缝隙,一缕惨澹的晨曦,如同冰冷的眼泪,艰难地洒向这片被浊浪反复冲刷的大地。
紫禁城,慈宁宫。
沉水香的清冷气息,被一份八百里加急的丧报彻底搅碎。
李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手中那份字字泣血的奏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指尖,更烫在她的心头。
“太子少保、总督漕运、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润…因查办济宁通倭叛国巨案,积劳成疾,又兼旧创复发…于万历元年冬月廿
三,薨于清江浦漕督官驿…临终遗言:‘棋…棋子…都…是…棋子…他…在…下…大棋…漕运…江山…’”
“薨逝”二字,如同惊雷炸响!李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指,死死攥着奏报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凤目之中,震惊、痛惜、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幽邃。
林润…这把她亲手磨砺、又亲手套上枷锁的刀…终究还是断了!
断在了追查通倭叛国的路上!断在了这浊浪滔天的漕河之畔!
“棋子…大棋…漕运…江山…”
林润临终那断断续续、如同谶语般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李太后的脑海!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这遗言指向谁?指向那深藏不露的“三爷”?还是指向这朝堂之上、龙椅之侧…更深的黑暗?
她缓缓放下奏报,目光扫过侍立一旁、垂首低眉的陈矩和冯恩。陈矩面色沉痛,眼中带着深深的惋惜。
冯恩则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丝毫波澜。
“传旨。”李太后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打破了宫室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太子少保、总督漕运林润,忠勤体国,刚正廉明,于济宁通倭叛国巨案中,砥柱中流,功勋卓着!
今积劳薨逝,朕心震悼!着追赠太子太保,谥‘忠毅’!赐祭葬,荫一子入国子监!
其灵柩,着沿途官府妥为护送回籍,沿途官员素服迎送!
济宁通倭叛国一案,乃动摇国本之重罪!着东厂、刑部、大理寺,务必以林卿遗志为念,深挖细查,穷究首恶!
凡涉案者,无论牵涉何人,绝不姑息!以慰忠魂,以安天下!
另,漕督一职,关系重大。着吏部、兵部、户部速议人选,务择老成持重、通晓漕务之干员接任!钦此。”
旨意既下,恩荣备至,更将通倭案的追查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冯恩低垂的眼帘下,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一闪而逝。
追查?怎么查?林润己死,苏州的线索被斩得干干净净!“三槐先生”依旧隐于迷雾深处!
李太后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却照不进她眼底那深沉的阴霾。
林润用生命点燃的火,照亮了黑暗的一角,却也引燃了她心中更深的警惕与不安。
这盘围绕着漕运、江山的大棋…执子者,究竟是谁?浊浪沉戟,忠魂己逝,但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