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州,漕督府内室。
滚烫的熔岩在血脉中奔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肺腑的剧痛。
林润感觉自己正被拖拽着,沉向无光的深渊。
意识破碎,唯有肩头那团燃烧的毒火,如同最后的灯塔,死死锚定着他即将溃散的神魂。
倭寇…萨摩…通倭…这几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毒钩,反复撕扯着他濒临熄灭的意识!
“…大人…撑住…御医…药来了…”
周平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风中残烛。苦涩腥臭的药汁被强行灌入喉咙,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喉头翻涌的血腥。
林润想抬手,想嘶吼,想抓住那柄指向萨摩藩的毒刃,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己耗尽。
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将他吞没…
济宁卫指挥佥事官邸,密室。
烛火摇曳,将周天石那张因惊惧和暴戾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恶鬼。
密室内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和倾倒的桌椅昭示着主人刚刚经历过的狂怒风暴。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份字迹潦草、墨迹淋漓的密报,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珠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
“废物!一群废物!” 周天石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炸了殓房…连个老头子都没炸死干净?!赵勇跑了?!东西没抢回来?!你们是吃屎长大的吗?!”
他猛地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犹不解恨,一脚将身旁沉重的紫檀椅踹得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轰然巨响!
昨夜殓房的爆炸声如同丧钟,震得他肝胆俱裂!吴一手没死透,赵勇带着铁证跑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柄指向萨摩藩的毒刃,随时可能化作斩向他脖颈的尚方宝剑!
意味着通倭叛国的滔天罪名,再也无法遮掩!林阎王还没死,东厂的番子可能己经在路上!
徐璘那个老狐狸,此刻怕是己经在谋划如何将他推出去当替死鬼!
“大人…息怒…” 一个心腹百户跪在地上,浑身筛糠,
“那…那老仵作确实被炸得尸骨无存…赵勇也受了伤…带着的人折了大半…只是…只是没想到那老东西临死前…
把东西塞给了赵勇…兄弟们追出去…被漕督标营的接应缠住了…天又黑…”
“尸骨无存顶个屁用!” 周天石猛地转身,如同暴怒的凶兽,一把揪住百户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铁证!铁证在赵勇手里!在林阎王手里!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你告诉我!怎么办?!等着东厂的锁链套上脖子吗?!”
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周天石的心脏。
他猛地将百户掼在地上,像头困兽般在狭小的密室里疯狂踱步,眼中闪烁着绝望而疯狂的凶光。
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让那铁证送到京城!
“传令!” 周天石勐地停住脚步,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刃,
“卫所所有我们的人,立刻集结!换上便装,带上家伙!”
“大人…您…您要?” 百户惊恐抬头。
“干什么?” 周天石脸上露出一个极端狰狞的笑容,
“当然是去‘探望’我们敬爱的林部堂!他伤得那么重,身边就那么几个残兵败将…我这个卫所同僚,于心何忍啊?
总得…送他一程,顺便…拿回点不该落在他手里的东西!” 他眼中凶光爆射,
“还有那个赵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手里的东西,必须拿回来!拿不回来,就让他和那东西…一起消失!”
“可…可漕督府有标营…” 百户声音发颤。
“标营?” 周天石嗤笑一声,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
“老子手里是卫所的正规军!披甲持锐!他林润的标营昨夜在殓房折损大半,剩下几个伤兵,能顶个屁用!
等东厂的人到了,黄花菜都凉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搏一把,大家一起死!
搏赢了,毁掉证据,宰了林润,推到倭寇或者乱民头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勐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烛光下反射着森然寒芒,“召集人手!立刻!马上!目标——漕督府!杀!”
漕督府,外围巷道。
寒风卷着运河的湿冷腥气,在狭窄的巷道里呜咽穿行。
赵勇背靠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被爆炸气浪震伤的剧痛。
他半边身子染满自己和战友的鲜血,昨夜殓房的惨烈搏杀和吴一手殉爆的悲壮,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怀中那个油布包裹的铁证,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重逾千斤!
他身边只剩下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凶悍如狼的标营精锐。
三人如同受伤的孤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死寂的巷道。
“头儿…回府吗?” 一个精锐哑声问道,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赵勇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回!府里…也不安全!周天石那狗贼,肯定己经知道东西在我们手里了!他狗急跳墙,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强攻漕督府,杀人灭口,毁掉证据!”
他勐地看向远处漕督府那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眼中充满了血丝,“部堂大人…还在里面…伤重垂危…”
他死死攥住怀中的油布包裹,指节发白。
吴一手以命相护的铁证,林润呕血追查的真相,绝不能落在周天石手里!更不能让垂危的林润再陷入险境!
“你们两个!” 赵勇勐地看向身边仅存的兄弟,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听着!分开走!一个,立刻去城南石坨子村,找那个叫王福根的老船工!告诉他,林部堂危在旦夕,周天石要造反!
让他带着船工,无论如何,想办法闹出大动静,吸引卫所兵马的注意!越大越好!”
“另一个!” 赵勇眼中闪过决死的光芒,“跟我走!咱们…去敲登闻鼓!”
“登闻鼓?!” 两个精锐都惊呆了!登闻鼓设在州衙前,非天大冤情、紧急军务不得擅敲!敲响了,就等于把天捅破了!
“对!登闻鼓!” 赵勇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把天捅破!把济宁通倭叛国的消息,用最猛烈的方式,首接捅到所有百姓耳朵里!
捅到周天石和徐璘的眼皮子底下!让他们投鼠忌器!给东厂的援兵…争取时间!也给部堂大人…搏一线生机!” 他猛地一推两人,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记住!石坨子村那边,动静一定要大!越大越好!”
两名精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重重点头,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两条不同的黑暗巷道中。
赵勇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将肋下的伤口用布条死死勒紧,再次深深望了一眼漕督府的方向,猛地转身,朝着州衙的方向,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入黎明前的黑暗!
济宁州衙前广场。
巨大的登闻鼓矗立在冰冷的晨雾中,鼓身斑驳,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赵勇如同血人般踉跄着冲到鼓下。
他猛地拔出腰刀,用刀柄末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蒙着厚厚牛皮的鼓面,狠狠砸去!
“咚——!!!”
一声沉闷如雷、却又撕裂长空的巨响,猛然炸响!
如同沉睡巨兽的怒吼,瞬间打破了济宁城黎明前的死寂!声浪滚滚,穿透薄雾,传遍大半个州城!
“咚!咚!咚!咚!”
赵勇状若疯魔,不顾肋下伤口崩裂的剧痛,不顾虎口震裂流出的鲜血,一下!又一下!
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疯狂地捶击着登闻鼓!每一声鼓响,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济宁城的上空!都如同在宣告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济宁卫指挥佥事周天石——!勾结倭寇萨摩藩——!刺杀钦差林部堂——!证据确凿——!此刻正率兵围攻漕督府——!欲杀人灭口——!谋反叛国——!!!”
赵勇嘶哑的、带着血腥味的怒吼,伴随着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登闻鼓响,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烈地撞击着州城每一个角落!
无数睡梦中被惊醒的百姓推开窗户,惊恐地望向州衙方向!巡夜的更夫吓得梆子掉在地上!州衙内瞬间灯火通明,一片混乱!
“咚——!!!”
最后一声鼓响,如同垂死巨龙的悲鸣!赵勇再也支撑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登闻鼓下!
他怀中的油布包裹,被死死压在身下,沾满了他的热血!
登闻鼓惊雷!瞬间撕裂了济宁城虚假的平静!通倭!谋反!刺杀钦差!围攻漕督府!
每一个字眼,都足以让整个济宁,乃至整个山东,地动山摇!
城南,石坨子村。
王福根正带着十几个互助会的汉子,在石头家的废墟上清理灰烬,搬运还能用的砖石。
疲惫和寒意侵蚀着每个人的身体,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昨夜未曾有的沉凝和决绝。
突然!
“福根叔!福根叔!” 一个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标营精锐猛地冲进村子,嘶嘶力竭地大喊,
“快!快带人去漕督府!周天石…周天石造反了!带兵去杀林部堂了!赵把总…赵把总让我来找您…闹出大动静…越大越好…吸引卫所兵马的注意…救部堂大人啊——!”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所有正在忙碌的船工都惊呆了!王福根手中的半截焦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造反?杀林部堂?
短暂的死寂后,一股冲天的怒火和决死的悲愤瞬间点燃了所有人!
“狗日的周天石!” 石头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抄起地上的一根烧火棍!
“跟他们拼了!救林部堂!” 王福根须发皆张,浑浊的老眼瞬间赤红!
他猛地抓起旁边一面破锣,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敲打起来!
“铛!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瞬间响彻整个石坨子村!
“乡亲们!抄家伙!周扒皮造反了!要杀林青天!是爷们儿的!跟老子走!去漕督府——!”
王福根声嘶力竭的吼声,伴随着急促的锣响,如同战斗的号角!
“走啊!”
“救林部堂!”
“跟周扒皮拼了!”
刹那间,整个石坨子村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抄起锄头、扁担、菜刀、烧火棍…所有能找到的“武器”,
在王福根和石头的带领下,如同一股愤怒的洪流,冲出村子,朝着州城漕督府的方向,汹涌而去!
昨夜被焚毁家园的悲愤,此刻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和同仇敌忾的决绝!浊浪滔天,民愤如潮!
漕督府内室。
那沉闷如雷的登闻鼓响,那隐隐传来的、如同海啸般的呐喊,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惊雷,猛然炸响在林润混沌一片的意识深处!
“…登闻鼓…周天石…谋反…杀…”
破碎的词句,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冲撞着他即将沉沦的神魂!
倭寇…通倭…萨摩…吴仵作…铁证…周天石…围攻…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危机,在这一刻猛然贯通!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黑紫色淤块的血猛地从林润口中喷出!溅在御医刚为他施针的手臂上!
“大人!” 御医骇然失色!
就在这一瞬间,林润那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