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那只拍在肩头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此刻喷薄的兴奋。秦天被他拽起来,脚下虚浮,后背那片狰狞的淤伤被这一扯,尖锐的痛楚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骨髓深处。他眼前一黑,闷哼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嘶——” 这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到底还是漏了出来。
朱厚照脸上的狂喜笑容顿时僵住。他这才看清秦天惨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肩背——那件普通的短打劲装掩盖不住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的颤抖。“你…” 朱厚照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秦天白日里替他挡的那一下,自己刚才又重重拍了他伤处!一股混合着尴尬和真切的歉意涌上来。
“张永!” 朱厚照猛地扭头,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传李太医!立刻!给秦天好好瞧瞧!用最好的药!他要是落下半点毛病,朕唯你是问!”
“老奴遵旨!” 张永反应极快,躬身应诺,眼神复杂地瞥了秦天一眼,立刻转身疾步离去安排。
朱厚照这才重新看向秦天,少年皇帝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被一种近乎别扭的关切取代。他扶着秦天胳膊的手放轻了力道,语气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霸道:“疼得厉害?忍着点!太医马上就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惊和荒谬感中的内侍、侍卫,最终落回秦天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豹园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亲昵:
“秦天,你很好!今日护驾在前,解困在后,忠勇可嘉!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朕身边!这豹房,” 他环视了一圈这奇珍异兽与皇家奢靡交织的离宫,语气斩钉截铁,“就是你的家!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开口!”
“家”字出口,带着少年人一时热血上头特有的认真,砸在秦天耳朵里,却沉甸甸的,像块温热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低着头,不敢看朱厚照那双此刻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只觉得后背的疼痛和额上黏腻的冷汗都提醒着他,这“家”的温暖下面,是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万丈悬崖。他只能把腰弯得更低,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谢…谢万岁爷天恩…小的…小的万死难报…”
“行了行了,少说这些虚的!” 朱厚照不耐烦地摆摆手,显然不喜欢这种套话,但看着秦天惨白的脸,终究还是没再拍他,只是对旁边噤若寒蝉的内侍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秦大人回去歇着?好生伺候着!”
几个小太监如梦初醒,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秦天。秦天忍着剧痛,在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注视下,被半扶半架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野兽腥臊与帝王恩威的场地。身后,是朱厚照兴致勃勃地重新打量笼中棕熊、以及谷大用那张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的脸。
* * *
夜,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紫禁城。白日里的喧嚣与惊心动魄,都被这浓稠的黑暗无声地吞没。
豹房深处,一处偏僻的院落。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最后一丝可能窥探的缝隙。室内,只点着几支粗大的白烛,烛火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猛地撕裂了室内的死寂。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被狠狠摔碎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锋利的瓷片西溅开来,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在地面洇开一片深色的、狼藉的污渍。
谷大用站在那片狼藉中央,胸膛剧烈起伏,平日里保养得宜、显得颇为富态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松弛的皮肉紧绷着,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怨毒。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却照不进那深潭般的阴鸷。
“废物!一群废物!” 他尖细的嗓音因为极致的暴怒而拔高、撕裂,如同夜枭的厉啸,刮擦着人的耳膜,“当街动手,连个毫无根脚的贱胚子都除不掉!反倒让他踩着你们的脑袋,在万岁爷面前露了大脸!一群饭桶!蠢货!”
他面前,跪着两个身着便服的汉子,正是白日里在五城兵马司“招呼”那几个泼皮的东厂档头。两人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大气不敢出。
“督…督公息怒…”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抖着嗓子,声音发颤,“那…那几个泼皮…骨头太硬,还没…还没撬开嘴就…就咽气了…实在是…查无可查…”
“咽气了?!” 谷大用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那档头的鼻尖,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查无可查?!杂家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那秦天!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野种!毫无根基!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一次次踩着狗屎运往上爬?!今日在豹园,你们是没瞧见!万岁爷看他的眼神!” 谷大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野兽般的嘶吼,“那是看杂家的眼神吗?!那是看张永那老狐狸的眼神吗?!那是…那是看心腹!看臂膀的眼神!”
他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摇曳的烛火,秦天跪在熊笼前那声嘶力竭的“神兽大人!真龙天子驾前!”的呐喊,如同魔音贯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朱厚照那狂喜、信任、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眼神,更如同淬了剧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神经末梢。
“真龙…真龙…” 谷大用喃喃自语,声音低哑含混,如同梦呓。他猛地转过身,踉跄着扑到房间一侧。
那里,靠墙立着一面巨大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烛光昏暗,镜面映出的影像模糊不清,带着一圈圈扭曲的光晕。
谷大用枯瘦的身影被拉长、扭曲地投映在镜中。他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因愤怒和嫉恨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松弛下垂的皮肉,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嘴角因用力抿紧而拉出两道深刻的、如同刀刻般的法令纹。
“真龙…嘿嘿…真龙…” 谷大用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异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癫狂的野心。他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孔上,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淬着毒液挤出来:
“真龙?杂家倒要看看,这龙椅他坐得稳否!”
镜中的影像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扭曲晃动,那张狰狞的老脸在昏黄的光晕里忽明忽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对着虚幻的龙座,发出了无声却最疯狂的咆哮。
跪在地上的两个档头,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呼吸都几乎停滞。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下来,带着死亡的气息。只有烛火,还在不安地跳动,将墙壁上那扭曲庞大的黑影,拉得更长,更狰狞。
这豹房的夜,浓得化不开,底下汹涌的暗流,己带着血腥的寒意,无声地卷向那间刚刚被帝王亲口赐名为“家”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