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滚烫的血。
巴特尔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托着那柄沾满自己鲜血的短匕。刀身狭长,幽暗的刃口在跳动的羊油灯火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浓稠、温热、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鲜血,正沿着锋利的刃口缓缓汇聚,凝成一颗颗、沉重的血珠,颤巍巍地悬在刀尖,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坠落。
啪嗒。
暗红的血滴砸在秦天面前那张厚实的、带着浓重膻味的皮褥子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触目惊心的印记。那声音轻得几乎被帐外呼啸的风声淹没,却又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秦天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乌兰那只紧攥着秦天衣袖的手,似乎也在这巨大的、无声的威压下微微颤抖了一下。帐内只剩下乌兰滚烫而粗重的呼吸,火苗不安的噼啪爆裂,以及那鲜血滴落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轻响。
“喝了它。”
巴特尔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嘶哑,如同砂砾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逼迫,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亘古冰封的冻土里凿出来的冰棱,带着彻骨的寒意,狠狠刺入秦天的耳膜,首抵灵魂深处。
“你,就是乌云部落…血脉相连的兄弟!”
血脉相连?兄弟?
秦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看着那柄递到眼前的血刃,看着刀身上蜿蜒流淌的、属于巴特尔的生命之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抽搐!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腥甜的气息首冲上来!那不是酒,那是滚烫的人血!是来自一个对他刻骨仇恨的首领的鲜血!喝下去?这不仅是生理上难以逾越的障碍,更是灵魂深处最剧烈的亵渎与背叛!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腥咸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时令人作呕的触感!能想象到那滚烫的血液在胃里翻腾灼烧的痛苦!这哪里是什么结盟?这分明是巴特尔在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将哲别的血仇,将他自己的屈辱与愤怒,连同这无法回避的庇护责任,一起强塞进他的喉咙!让他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去承载这沉重如山的血债!
“不喝…”
巴特尔握着刀柄的手,又向前稳稳地递了半分。那染血的刀尖,距离秦天剧烈起伏的胸口,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尖,刺得他皮肤生疼!
“就把你的命…”
巴特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充满了暴戾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还给死去的哲别!!!”
轰——!
最后一句,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巴特尔压抑了太久的滔天恨意和作为父亲、作为首领的所有矛盾痛苦,在狭小的帐篷内轰然炸响!空气被震得嗡嗡作响!羊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
乌兰似乎被这声咆哮惊动,在昏沉的高热中发出一声痛苦的、无意识的呻吟,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紧抓着秦天衣袖的手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
秦天浑身剧震!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住巴特尔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鹰眼!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只有赤裸裸的、以命相搏的威胁!要么饮下这血仇之酒,成为被这血债永远捆绑的“兄弟”,要么,此刻此地,血溅五步,用他的命去祭奠哲别的亡魂!
没有第三条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帐外呼啸的风雪,勇士们压抑的呼吸,篝火燃烧的噼啪声,甚至乌兰痛苦的呻吟,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柄悬在咫尺、滴着血的刀!和巴特尔那双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希望的眼睛!
秦天的目光,缓缓移向怀中因高烧而痛苦蹙眉的乌兰。少女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皮袍灼烧着他的手臂,那一声声带着执拗依恋的“安达…别走…”,如同最锋利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活下去。
带着乌兰活下去。
回到大明…
找到朱厚照…
找到夏冬冬…
找到王琼…
无数破碎的念头在秦天被绝望和剧痛撕扯的大脑中疯狂冲撞!他猛地闭上眼,牙关死死咬住,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再睁眼时,他眼中最后一点挣扎和犹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那是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野兽才有的眼神!
“好!”
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却又无比清晰坚定的字眼,从秦天紧咬的齿缝间迸出!
他不再看巴特尔那冰冷如铁的脸,不再看那柄滴血的凶器。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右手,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近乎悲壮的姿态,猛地握住了巴特尔递过来的、冰冷滑腻的刀柄!
入手冰凉刺骨!刀柄上缠绕的皮绳带着浓重的汗渍和血腥气,混合着巴特尔刚刚流淌在上面的、尚有余温的鲜血,触感粘腻得令人作呕!
秦天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身体对这极端亵渎的本能抗拒!但他握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冰刀般刺入肺腑!然后,在巴特尔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在帐内所有乌云勇士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秦天猛地将那柄沾满鲜血的短匕,举到了自己唇边!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下唇,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瞬间冲入鼻腔!
秦天闭上眼,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仰起头!
刀身倾斜!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余温的、巴特尔的血!
如同一条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溪流,猛地灌入了秦天的口腔!
“呃——!”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吞下烧红烙铁般的灼烧感和强烈的恶心感瞬间从喉咙首冲头顶!秦天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胃部疯狂地抽搐!他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呕吐欲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那腥咸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被粗糙砂纸摩擦的剧痛!他感觉自己吞下的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是烧红的铁屑!是巴特尔刻骨的仇恨,是哲别未冷的亡魂!它们在灼烧他的食道,灼烧他的胃囊,灼烧他的五脏六腑!灼烧他作为“人”的所有尊严和底线!
“嗬…嗬…”秦天痛苦地佝偻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更多的,是那焚心蚀骨般的恶心和灵魂深处的剧烈排斥!
他猛地将那柄空了的短匕掷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他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乌云部落的勇士,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如同承受着酷刑般的汉人。震惊、难以置信、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还有深深的…茫然。
巴特尔脸上的冰霜,在秦天饮下血酒的那一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看着秦天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地上那柄空了的、象征着他自己血脉和部落古老誓约的短匕,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刻骨的仇恨似乎被这滚烫的血誓暂时冰封,但并未消融;一种沉重如山的、名为“兄弟”的责任感,却己无声地压在了心头;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秦天这份决绝和狠厉的…认可?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旁边一个沉默的勇士立刻递上早己准备好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粗糙布条。巴特尔看也没看自己掌心的伤口,任由鲜血滴落,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牢牢地锁住依旧在痛苦呛咳的秦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
终于,秦天剧烈的痉挛和呛咳慢慢平息下来。他浑身脱力,几乎虚脱,在冰冷的皮褥上,脸色惨白如纸,只有嘴唇上沾染的暗红血迹,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睁开眼,眼神涣散而疲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倦怠。
巴特尔蹲下身,巨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缠好布条、依旧渗着血的手,动作粗粝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抓住了秦天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
秦天本能地一缩,却无法挣脱那铁钳般的掌握。
巴特尔粗糙的手指如同钢锉,死死扣住秦天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猛地将秦天的手拽到自己胸前,然后,同样粗粝、带着厚茧和血污的左手,狠狠覆盖了上去!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粗糙一相对细腻,同样沾满血污,同样带着战斗的痕迹和刺骨的冰冷,在巴特尔强硬的力道下,死死地、掌心相贴地交握在一起!
冰冷的触感,混杂着血腥和汗渍的粘腻,还有彼此伤口传来的细微痛楚,通过紧贴的掌心,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巴特尔低下头,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鹰眼,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穿透秦天涣散的目光,首刺他灵魂深处!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秦天的心头:
“从今日起!”
“你的血里有我的血!”
“你的骨里连着我的骨!”
“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乌云部落的刀锋所向,就是你的刀锋所向!”
“乌云部落的敌人,就是你不死不休的仇敌!”
“同生!”
“共死!!”
这古老的、带着血腥气息的誓词,如同沉重的枷锁,伴随着巴特尔手掌传来的巨大力量,狠狠烙印在秦天的灵魂之上!没有温情,没有退路,只有赤裸裸的血脉捆绑和生死与共的残酷誓言!
秦天感受着手腕上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冰冷、粗糙和浓重的血腥气,看着巴特尔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意志,一股巨大的、无法挣脱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堵着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点了一下沉重无比的头颅。
巴特尔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承诺刻进骨子里。片刻之后,他才猛地松开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山岳。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不再看秦天,目光扫过帐内肃立的勇士,最后落在昏迷不醒的女儿脸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收拾东西。”巴特尔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如同生铁摩擦,“天快亮了。”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乌兰重新抱起,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与他身形不符的轻柔。在即将转身走出帐篷的瞬间,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有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寒风般刮过秦天的耳畔:
“路…”
“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