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秦天在外的脸颊。他拄着一根从雪地里摸来的粗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冻硬的雪壳上。每一次左腿的吃力,都牵扯着后背的旧伤,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搅动着五脏六腑。额角的冷汗混着雪水淌下,在寒风中迅速结成冰碴,刺得皮肤生疼。
前方不远处,巴特尔那魁梧如铁塔的身躯端坐在乌云盖雪的马背上,像一座沉默移动的山峦。乌兰被他用厚厚的皮袍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蜷缩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巴特尔的一只手臂紧紧环护着女儿,另一只手控着缰绳,粗糙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秦天目光掠过巴特尔紧绷的肩背线条,那上面溅着几滴早己凝固的暗褐色血点,是疤脸特使的。这铁血首领刚刚在雪谷中如魔神降世般砍下仇敌头颅的暴烈一幕,此刻还在秦天脑海中翻腾。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巴特尔环抱乌兰的手臂上时,那动作却又透着一股与彪悍身形极不相称的小心翼翼——仿佛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而是稍一用力就会碎裂的薄冰。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秦天心头。他清楚,这片刻的温情,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哲别的血,还在巴特尔的刀锋上未冷。
果然,就在乌云盖雪踏过一道被积雪半掩的沟坎,马身微微倾斜的瞬间,巴特尔似乎有所感应,猛地回过头来。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暮色里精准地攫住了秦天!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刻骨的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那目光,如同西伯利亚冻原上万载不化的永冻土层,冰冷、坚硬,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封存在最深处。但在那冰层之下,秦天分明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暗流——那是属于哲别的、未曾消弭半分的刻骨仇恨!它无声无息,却比雪谷中的刀光剑影更令人心悸。
秦天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下意识地挺首了几乎被伤痛压垮的脊梁,毫不闪避地迎上那两道冰锥般的目光。两个男人,一个高踞马背,一个踟蹰雪地,在这苍茫的归途中,隔着凛冽的风雪,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马蹄踏碎冻土的咔嚓声,单调地敲打着死寂。
巴特尔的目光在秦天惨白的脸、崩裂渗血的左臂绷带和他强撑站立的姿态上停留了片刻,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乌云盖雪载着沉默的父女,继续踏向前方越来越浓的暮色。
……
夜色,终于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毡毯,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朔风在空旷的雪原上尖啸,卷起的雪粉打在脸上,生疼。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壁下扎营。几堆篝火被费力地点燃,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却无法驱散弥漫在队伍中那股沉重的压抑感。巴特尔带来的乌云部落勇士们沉默地忙碌着,处理伤员,照料马匹,彼此间很少交谈。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血腥味、马匹的汗臊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对未知命运的忧虑。
秦天被安排在最靠近岩壁的一堆篝火旁。一个沉默的年轻牧民递给他一块烤得焦黑的肉干和一小皮囊冰冷的马奶酒。他道了声谢,声音嘶哑得厉害。刚想撕咬那硬得硌牙的肉干,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震得他眼前发黑,后背的伤口更是撕裂般剧痛。
“咳咳…咳咳咳…”他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就在这时,旁边临时用皮子和树枝搭起的小帐篷里,传来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呓语,断断续续,带着高烧特有的混沌和惊惶。
“追…追来了…快跑…秦天…安达…跑啊…”
是乌兰的声音!
秦天的心骤然揪紧!他顾不上自己的咳嗽,猛地撑起身子,踉跄着就要朝那帐篷扑去。
守在帐篷外的两个乌云部落勇士立刻警惕地横跨一步,面无表情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的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疏离。
“让开!”秦天嘶吼,声音因焦急和愤怒而扭曲,“她烧糊涂了!让我看看她!”
那两人如同没有听见的石雕,纹丝不动。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神里透出轻蔑,用生硬的汉话挤出几个字:“首领…女儿…汉人…离远点!”
冰冷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墙壁,将秦天狠狠撞了回去。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混着雪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看着那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帐篷,听着里面乌兰越来越痛苦的呻吟,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帐篷内。
乌兰躺在厚厚的皮褥子上,浑身滚烫,如同一个小火炉。额头上敷着的湿布很快就被体温蒸干。她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快速转动。
“冷…好冷…火…火油…烧起来了…”她含糊地呻吟着,身体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可怕的景象。“阿爸…别去…危险…”
巴特尔盘膝坐在女儿身边,巨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羊油灯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着乌兰那只没有受伤的、滚烫的小手。听着女儿混乱的呓语,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刚硬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被痛苦重新凿刻过。当乌兰的呓语再次转到秦天身上时,他的眉头狠狠拧成了一个死结。
“安达…秦天…别走…”乌兰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哭腔,虚弱却无比执拗。昏迷中的她似乎陷入了某种焦灼的梦境,那只被巴特尔握着的手猛地挣扎起来,胡乱地在空中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别…别丢下…我…你的命…是我的…”
巴特尔浑身一震!他看着女儿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手,看着她因高烧和梦魇而痛苦蹙紧的眉头,听着那一声声带着绝望依恋的“安达”和“别走”,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坚硬的胸腔里剧烈翻涌、冲撞!是心疼,是愤怒,是对那个明国将军深入骨髓的恨意,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女儿这份生死相托的执念所撼动的茫然。
帐篷外,秦天清晰地听到了乌兰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别走”。那声音像一把淬了火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勇士(那两人似乎也被帐篷内乌兰的呓语触动,阻拦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乌兰!”他扑到皮褥子旁,声音嘶哑破碎。
乌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那只在空中乱抓的手,竟精准地一把攥住了秦天破烂皮袍的衣袖!她的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抠进秦天的皮肉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别…走…”她依旧紧闭着眼,呓语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安心,滚烫的身体无意识地朝秦天的方向靠了靠。
巴特尔猛地抬起头!那双在昏暗中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如同盯住猎物的猛虎,死死锁在秦天脸上!帐篷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乌兰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乌兰再次陷入更深昏迷时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也许是秦天手臂上崩裂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乌兰紧抓的衣袖一角…
巴特尔眼中那翻腾的烈焰,终于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幽暗。
他猛地松开了握着女儿的手。
动作缓慢,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然后,他探手入怀。
当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再次伸出时,掌心赫然多了一柄样式古朴、刃口泛着幽冷青光的短匕!刀身不过尺余,却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刀柄缠绕的皮绳早己被岁月和无数次紧握磨得油亮发黑。
秦天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认得这把刀!在乌云部落养伤时,他曾在巴特尔腰间见过!这是乌云部落首领世代相传的佩刀,据说刀下亡魂无数,饱饮仇敌之血!巴特尔此刻拿出它,用意不言自明!
巴特尔的目光没有看秦天,也没有看女儿,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柄幽冷的短匕。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锋利的刃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酷。
帐篷内死寂无声,只有羊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将巴特尔巨大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帐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终于,他动了。
没有丝毫征兆,左手猛地握住锋利的刀刃!
嗤——!
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帐篷里清晰得刺耳!
殷红滚烫的鲜血,瞬间从巴特尔粗大的指缝间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溪流,沿着冰冷的刀身蜿蜒流淌,滴滴答答,砸落在铺地的厚实皮褥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
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秦天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巴特尔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缓缓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左手,任由温热的血珠不断滚落。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冰锥,终于再次钉在了秦天脸上。那眼神里,所有的挣扎、痛苦、复杂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如同亘古寒冰般的冷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他伸出那只染血的右手,将沾满自己鲜血的短匕,刀柄向前,递到了秦天面前。
刀刃上,巴特尔的血还在缓缓流淌,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巴特尔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砸在秦天紧绷的神经上:
“喝了它。”
他顿了顿,幽深的目光如同寒潭,死死锁住秦天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着命运的铁砧:
“你,就是乌云部落…血脉相连的兄弟!”
帐篷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浓稠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巴特尔那嘶哑的、如同来自地狱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不喝…”
他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向前递了半分,染血的刀尖几乎要触碰到秦天的胸口。
“就把你的命…”
“还给死去的哲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