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乌兰

2025-08-24 5024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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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冰冷。然后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秦天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冻僵又投入火炉的破布。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撕裂的痛楚中沉浮。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震天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兵刃的撞击、还有…江彬最后那声嘶力竭的咆哮。

“活下去…朱秦天…替兄弟们…活下去…”

江彬…那张被血污覆盖、狰狞而决绝的脸,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然后是无数张面孔:麻木的、恐惧的、最后变得狰狞绝望的士兵;被弯刀劈开头颅的百户;被套马索拖行惨叫的同袍…还有那无边无际、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鞑靼铁骑…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随即,他感觉到一股温热、带着浓郁腥臊气味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喂进嘴里。本能地抗拒,但那液体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灵魂深处焦渴的力量,让他贪婪地吞咽起来。是奶?马奶?羊奶?

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水面。秦天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昏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由粗糙木架和厚实毡布搭成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羊膻味、草药味、皮革味和烟火气混合的复杂气息。身下是厚实但粗糙的毛毡,盖在身上的是带着体温的沉重皮袍。

不是阴冷的战俘营,也不是地狱。是一个…蒙古包?

他尝试转动僵硬的脖子,剧痛立刻从后背和左肩炸开,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厚厚的、散发着药味的布带,布带下透出暗红的血迹。

“你醒了?”一个清脆、带着明显异族腔调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秦天循声望去。

一个少女正跪坐在他旁边的毛毡上。她看起来十六七岁年纪,穿着厚实的、滚着彩色花边的深红色蒙古袍子,腰间束着宽宽的牛皮腰带,勾勒出青春而矫健的腰身。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许多细辫,用彩色的丝线和银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极具草原风情、如同野玫瑰般明艳生动的脸庞。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眉毛浓黑修长,像展翅欲飞的鹰羽。眼睛很大,眼窝略深,瞳仁是纯粹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墨色,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大胆地打量着秦天。鼻梁挺首,嘴唇,嘴角微微上翘,天然带着一股子倔强和野性。脸颊上还有两团被炉火和冷风熏染出的、自然的红晕。

她的美,不是江南水乡的温婉细腻,也不是宫廷贵女的雍容华贵,而是如同这漠北草原本身——辽阔、坦荡、生机勃勃,带着未经驯服的野性和原始的冲击力。

秦天一时看得有些失神。

“喂!汉人!看够没有?”少女被他首勾勾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柳眉一竖,声音提高了些,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爽利和泼辣,“再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珠子喂鹰!”她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凶狠的挖眼手势,但眼底却没什么真正的恶意,反而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

秦天回过神,喉咙干得发疼,嘶哑着开口:“水…水…”声音如同破锣。

少女撇撇嘴,从旁边拿起一个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更浓烈的奶味飘了出来。她把皮囊凑到秦天嘴边:“喏,马奶酒。暖身子,比水管用。”

秦天也顾不上许多,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喝了几大口。辛辣、酸涩、带着浓郁奶香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股火线烧下去,呛得他连连咳嗽,却也奇迹般地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麻木,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咳…咳…谢…谢谢姑娘救命之恩…”秦天喘息着,艰难地道谢。他环顾西周,蒙古包里很简陋,除了身下的毛毡和盖着的皮袍,就是一些挂在毡壁上的弓箭、套马索、皮囊和几件简单的炊具。角落里生着一个烧着干牛粪的铜炉,发出微弱的光和热。除了这个少女,没有其他人。

“哼,谢早了。”少女把皮囊塞好,放在一边,双手抱胸,盘腿坐下,那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秦天脸上,“你这汉人将军,命可真够硬的。中了‘哲别’的毒箭,又被狼群啃了半宿,流了那么多血,冻得跟冰坨子似的,居然还能活过来?”

毒箭?狼群?秦天心头一凛,记忆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混乱的突围…背后突然袭来的剧痛和麻痹…从马上栽落…冰冷的雪地…黑暗中闪烁的幽绿狼眼…绝望的挣扎…然后…似乎有马蹄声?火光?还有人愤怒的呼喝声?

“是…是姑娘救了我?”秦天看向少女。

“不是我还有谁?”少女扬了扬下巴,带着点小得意,“那天夜里风雪太大,我追一只跑丢的母羊,听到狼嚎不对劲。过去一看,嗬!好家伙!七八头饿狼围着你,正要开饭呢!要不是我阿爸的猎犬够凶,我的箭够快,你现在早变成狼粪了!”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过,你身上这身破烂袍子,还有你昏迷时死死攥着的这把破刀…”她指了指秦天枕边那把沾满血污泥泞、装饰华丽的御刀,“你是明军的将军?那个在红盐池被巴图尔(右翼王)围住,最后还跑掉了的…‘朱秦天’?”

巴图尔!红盐池!秦天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名字,那场血战,如同噩梦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看着少女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光芒,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落在了蒙古部落的手里!这个救了他的少女,是蒙古人!而蒙古人,是鞑靼的盟友,甚至可能就是鞑靼治下的部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比漠北的风雪更刺骨!刚脱离狼窝,又入虎穴?

“我…”秦天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承认?那等于自寻死路!否认?这身伤,这把刀,还有红盐池战役才过去几天?根本瞒不住!

就在他心念电转,思考如何应对这生死攸关的瞬间,蒙古包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灌了进来,吹得炉火一阵摇曳。

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来人穿着厚重的皮袍,头戴翻毛皮帽,帽檐下是一张饱经风霜、如同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浓密的络腮胡须上挂着冰碴,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草原雄鹰般的威压和审视,瞬间锁定了躺在毛毡上的秦天。

他腰间挎着一柄沉重的弯刀,刀鞘磨损得厉害,却透着一股凛冽的杀气。他的目光扫过秦天苍白的脸,缠满绷带的身体,最后落在那把御刀上,眼神陡然变得冰冷而充满敌意!

“阿爸!”少女乌兰(秦天听到了她的名字)连忙站起身。

那高大汉子——乌兰的父亲,这个部落的首领巴特尔——没有理会女儿。他大步走进蒙古包,沉重的皮靴踩在毛毡上发出闷响。他走到秦天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巨大的阴影将秦天完全笼罩。

“汉人!”巴特尔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浓重的蒙古口音,震得秦天耳膜嗡嗡作响,“你就是那个在红盐池,用妖火烧死我们无数勇士,还用诡计害死了哲别的明狗将军?朱秦天?”

“哲别”这个名字,如同重锤砸在秦天心上!他想起来了!红盐池突围的最后关头,他利用火油制造混乱,一个异常精准、如同鬼魅般的鞑靼神射手,在混乱中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背!那箭上淬了毒!原来那个人叫哲别!而且…死了?是死在乱军中?还是…

秦天看着巴特尔眼中那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瞬间明白了!那个哲别,恐怕不是普通的射手!很可能是这个部落,甚至是巴特尔的亲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乌兰也愣住了,看看父亲,又看看秦天,小脸上的得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慌乱:“阿爸…他…他真是那个…”

“错不了!”巴特尔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包内闪烁着慑人的寒光!他刀尖首指秦天的咽喉,声音里充满了暴戾的杀意:“长生天有眼!让这汉狗落在了我巴特尔的手里!哲别!我的兄弟!今天,我就用这汉狗将军的血,祭奠你的英魂!”

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逼近!秦天瞳孔骤缩!他想躲,想反抗,但重伤的身体如同灌了铅,根本动弹不得!剧痛和麻痹感再次袭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寒光刺向自己的喉咙!

“阿爸!不要!”

一声尖锐的惊呼!一道红色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

是乌兰!

她如同护崽的母豹,不顾一切地扑在秦天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父亲劈下的弯刀!

巴特尔显然没料到女儿会如此,大惊失色,硬生生收住了几乎劈下的刀势!刀锋在距离乌兰后背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带起的劲风吹动了她的发辫!

“乌兰!你干什么?!让开!”巴特尔又惊又怒,厉声咆哮。

“阿爸!你不能杀他!”乌兰死死护住秦天,扭过头,倔强地迎着父亲暴怒的目光,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是我把他从狼嘴里救回来的!他是我的俘虏!按我们草原的规矩,谁救的人,谁抓的俘虏,就归谁处置!他的命是我的!您不能杀!”

“混账!”巴特尔气得浑身发抖,刀尖都在颤抖,“他是杀死你哲别叔叔的仇人!是凶残的明狗将军!”

“我不管他以前是谁!”乌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只知道,他现在是个快死的重伤号!是我乌兰用草药和羊奶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他的命,现在是我的!我要他活!他就不能死!阿爸!您要是杀了他,就是坏了草原的规矩!就是打我的脸!我…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她说完,竟真的把脸埋在秦天胸前的皮袍里,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抽泣起来。

巴特尔看着女儿倔强的背影,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控诉,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满腔的怒火和杀意竟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复杂地变换着。愤怒、无奈、对女儿的心疼、对兄弟的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最终,他狠狠地将弯刀插回刀鞘,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瞪着被女儿护在身下的秦天,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却终究没有再次拔刀。

“好!好!乌兰!我的好女儿!”巴特尔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用规矩来压你阿爸了!”他指着秦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汉狗的命,是你的了!你救了他,就要负责到底!他要是死在你手里,算他命短!他要是敢跑,敢有半点异动…”巴特尔眼中凶光毕露,“我巴特尔发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剁碎了喂狗!连带救他的人,也要受鞭刑!逐出部落!”

说完,他猛地一甩门帘,带着一股狂风和滔天的怒意,大步冲出了蒙古包。

寒风灌入,炉火摇曳。

蒙古包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秦天,和趴在他身上、肩膀依旧微微耸动的乌兰。

秦天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女身体的温热和轻微的颤抖,还有她发间那股混合着青草、阳光和淡淡奶香的独特气息。他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后背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惊吓和紧绷,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乌兰才慢慢抬起头。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但眼神却己经恢复了之前的倔强和野性。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瞪着秦天,凶巴巴地道:

“看什么看!汉人!别以为我护着你就是喜欢你!我是怕你死了,我白费那么多草药!记住!你的命是我的!我叫你活,你就得活!我叫你死,你才能死!听见没有?!”

秦天看着少女那张明明带着泪痕却强装凶狠的小脸,心中五味杂陈。恐惧、后怕、感激、荒谬…还有一丝莫名的暖意。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嘶哑着说:

“听…听见了…姑娘…哦不…乌兰姑娘…救命恩人…小人朱秦天…这条贱命…以后就是您的了…”

“哼!这还差不多!”乌兰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从他身上爬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褶皱,又恢复了那副草原小野马的劲头,“等着!我去给你熬药!喝了药,赶紧给我好起来!别浪费我的好药!”

她风风火火地走到铜炉边,开始摆弄那些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草药罐子。

秦天躺在厚实的毛毡上,听着铜炉里牛粪燃烧的噼啪声,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羊膻味,还有少女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剧痛。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烙印着那张如同野玫瑰般明艳倔强的脸庞。

乌兰…巴特尔…哲别…

草原的规矩…俘虏…

还有…巴特尔那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警告…

秦天知道,自己这条捡回来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新的危机,如同草原上盘旋的秃鹫,从未远离。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在这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找到活下去的路。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用身体挡住刀锋、倔强地说“他的命是我的”的草原少女。

活下去。在这片血与火、恩与仇交织的苍茫大地上,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