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那句冰冷的质问,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里。
林国栋脸上的虚伪和强横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的猪油,随即涨成了难看的紫红色。
他从未想过,这个在他眼中向来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甚至带着点懦弱的长女,竟敢用如此尖锐、如此……洞穿一切的眼神和话语来反抗他!
“你……你反了天了!”
短暂的震惊后是滔天的暴怒,林国栋猛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风声,狠狠朝林雪君那张苍白却写满倔强的脸扇去!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敢跟你老子这么说话!”
“老林!”王丽芬假惺惺地惊呼一声,作势要拦,脚步却纹丝不动,眼底甚至掠过一丝快意。
林婉柔则“吓得”捂住了嘴,小脸煞白,但那掩在手掌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隐秘的、看戏般的兴奋。
掌风凌厉!
林雪君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地想躲,但极度的虚弱让她动作慢了半拍。
眼看那粗糙厚重的手掌就要落在脸上——
“砰!”
一声闷响!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林雪君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自己抬起格挡的左臂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被带得踉跄后退,“哐当”一声撞在身后的五斗橱上!
橱顶一个蒙尘的铁皮饼干盒被震落,“咣啷啷”滚到地上,盖子摔开,里面空无一物。
胃部被撞击带来的绞痛瞬间加剧,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她死死咬着牙,咽了回去,扶着橱柜边缘才勉强没有倒下。
左臂火辣辣地疼,骨头像是裂开一般。但她依旧挺首着脊背,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带着刻骨的嘲讽,盯着暴怒如野兽般的林国栋。
“打啊,”林雪君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笑,
“打死我,正好让外面的人都看看,林副厂长是怎么‘自愿’送女儿下乡的!是用皮带抽着去,还是抬着棺材去?”
“你!”
林国栋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扬起的手僵在半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雪君,嘴唇哆嗦着:“好!好!好你个林雪君!翅膀硬了!敢威胁你老子了?!我告诉你,今天这字,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不然……不然老子就……”
他“就”了半天,看着女儿那双仿佛洞悉一切、毫无畏惧的眼睛,竟一时想不出更有效的威胁。
断绝关系?这丫头现在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会在乎?关起来?外面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显然是参加动员大会的人群开始聚集了。
王丽芬眼珠一转,立刻上前“劝架”,声音拔高了几分,刻意让外面能听到:
“哎呀老林!消消气消消气!孩子不懂事,你跟她置什么气啊!雪君啊,快跟你爸认个错,签了字,别耽误了厂里的大事!”
她一边说,一边使劲给林婉柔使眼色。
林婉柔会意,立刻带着哭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穿透门板:
“爸,您别打姐姐了!姐姐她……她可能就是太害怕了……姐姐,你快签了吧,求求你了,别让爸为难了……”
好一个唱红脸唱白脸!好一个“害怕”和“为难”!
外面的喧哗声似乎因为屋内的动静停顿了一下,隐约传来几声议论。
林国栋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狠狠瞪了林雪君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但终究顾忌着门外的动静和影响,强压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给老子等着!大会结束再收拾你!”
他一把抄起桌上那份被林雪君抓皱的“自愿书”,又粗暴地捡起地上摔坏的钢笔,塞进兜里,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砰!”门板剧烈地震颤。
王丽芬看着林雪君,脸上的“关切”瞬间消失,只剩下刻骨的阴冷和怨毒,她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小贱蹄子,别以为耍点横就能躲过去!这乡下,你去定了!老老实实签了,还能少吃点苦头,不然……哼!”
她冷哼一声,拉着“惊魂未定”的林婉柔,也快步跟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脏了她们的脚。
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越来越嘈杂的人声。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林雪君一个人。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刚才强行爆发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剧烈的疼痛和眩晕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五斗橱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左臂钻心地疼,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旧衬衫。
她急促地喘息着,额头抵在冰冷的橱柜边缘,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缓解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头痛。
宋霆野……
这个名字,伴随着前世临死前林婉柔那淬毒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再次在脑海中炸响!
“姐,宋团长死讯收到了吧?”
“听说是在北疆,被自己人背后打了黑枪……”
不!不对!
不仅仅是死讯!
就在刚才,就在林国栋巴掌落下前那一瞬间,那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中,涌入的不仅仅是宋霆野模糊染血的侧影……
还有……还有更早的!更清晰的!
一张纸!
一张印着刺目鲜红“绝密”字样的纸页!
纸页上,一行冰冷残酷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清晰地烫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三日后(1975年X月X日),将有人实名举报:原北疆军区XX团团长宋霆野,涉嫌‘里通外国’,证据确凿……”
日期!就是三天后!
罪名!里通外国!
在这个年代,这是足以让人万劫不复、甚至牵连九族的滔天罪名!
前世,她是在很久以后,在泥泞绝望的乡下,才辗转听说了宋霆野被停职审查的消息,原因语焉不详。
那时她自身难保,消息闭塞,只以为是政治倾轧。首到她死前,才从林婉柔口中得知了他的“死讯”——“被自己人打了黑枪”。
原来……原来一切的根源在这里!
原来他命运的转折点,就在三天后这场致命的举报!
举报一旦坐实,停职、审查、下放甚至……死亡!他前世那模糊染血的结局,是否就始于这场构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遍全身,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
宋霆野……
那个在她饿得快要晕倒在路边时,沉默地递给她一个冷硬馒头,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男人。
那个在她前世最卑微无助时,因一纸各取所需的“协议”,成了她名义上的丈夫,却始终隔着疏离距离的男人。
那个……最终也和她一样,被阴谋和背叛吞噬的男人!
前世,她自顾不暇,对他只有模糊的、带着距离感的印象,甚至因为他身份带来的麻烦而有过怨怼。
但此刻,在知晓了共同的“前世结局”,在看清了这场迫在眉睫的、足以致命的阴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兔死狐悲般的剧烈情绪,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
不能让他死!
绝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她心中因重生和恨意而翻腾的迷雾!
救他!
不仅仅是为了前世那一个馒头的微末恩情,也不仅仅是为了那纸协议带来的短暂庇护。
更是因为——他是破局的关键!
是改变她自己必死命运的唯一生门!
林国栋、王丽芬、林婉柔……还有林婉柔那个诡异的系统……他们编织的网太厚太毒!
仅凭她现在这副虚弱不堪的身体和孤立无援的处境,想要复仇,想要夺回一切,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需要一个盟友。
一个强大的、足以撼动这张网的盟友。
一个……和她一样,被这张网锁定的猎物!
宋霆野,就是这个人选!
他是军人,有根基,有实力!
更重要的是,三天后,他将面临灭顶之灾!
她掌握着扭转这场灾难的关键信息——举报的时间和罪名!这是她手中唯一的、也是最有分量的筹码!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林雪君因疼痛和激动而剧烈喘息的心中,迅速成型。
冰冷,决绝,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注一掷。
她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指尖沾染的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五斗橱抽屉最底层——那里,藏着她生母唯一留下的一张模糊的旧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一个地址。
一个属于宋家旧部,或许能找到宋霆野的地址。
三天。
她只有三天时间。
不仅要撕碎眼前这张逼她下地狱的“自愿书”。
更要赶在举报发生之前,找到宋霆野,用这份“死亡预告”,撬动一场惊天逆转!
林雪君扶着五斗橱,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身体的剧痛依旧,胃部的绞痛仍在肆虐,但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痛苦、甚至滔天的恨意,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清醒和决绝所取代。
前世的地狱,她爬回来了。
现在,该换别人……下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