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的雪粒子像盐粒般砸在少年的脚踝上。田大牛缩在村口磨盘后面,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破棉絮领口结成冰晶。脚上那双露趾的解放鞋是王木匠给的,此刻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鞋底开裂的胶皮夹着雪粒,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村东头张阿婆家的烟囱升起炊烟,萝卜炖骨头的香气顺着北风钻进鼻腔。大牛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又裹紧几分,青紫的指节扣响第三户人家的木门。门环上挂着的艾草早己枯成灰褐色,随着叩击抖落细雪。
"吱呀——"门缝里漏出的暖黄光线中,张阿婆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亮起来:"大牛啊,灶上蒸着馍......"
话音未落,少年己经扑通跪在结冰的门槛上。积雪渗进膝盖的伤口——那是前天在乱葬岗刨坑时被碎石划破的——他仿佛感觉不到疼,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阿婆,我娘昨晚走了。"
油灯在寒风中摇晃,将两道影子拉得老长。张阿婆的蓝色围裙擦过门框,几片干辣椒从兜里掉出来,在雪地上红得刺眼。老人颤抖的手还没碰到少年单薄的肩膀,就听见里屋传来儿媳尖利的咳嗽声。
"作死的!煤球不要钱呐?"镶着金牙的儿媳抱着暖水壶探出头,瞥见跪在门口的人影后,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娘,咱家可养不起闲人。"
大牛盯着门槛裂缝里冻僵的蚂蚁。昨天这个时候,娘还攥着他的手说等开春要借李婶家的纺车,把攒了三年的碎布头拼成新被面。现在那些染着咳血的布条还堆在炕角,像团凝固的晚霞。
"这锅菜粥你端去。"张阿婆转身时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粗麻布上印着褪色的并蒂莲,里头是三个尚带余温的玉米面窝头。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掐住他腕子,声音压得比落雪还轻:"西头老槐树下的柴房还空着,就说...就说是我让你看柴火的。"
少年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没入黑暗,怀里的窝头烫得心口发疼。他知道张阿婆家去年刚添了孙子,那间漏风的柴房原是留着给儿媳妇坐月子的。去年冬至,他帮老人扛了三十斤煤球,换来的红糖姜茶还温在记忆里。
雪越下越密,像给村庄罩了层孝布。大牛踩着积雪往村西挪,忽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锣响。村支书的大喇叭刺啦作响:"各家注意!田家寡妇的后事......"
后面的话被北风撕碎。他拐过晒谷场时,看见村长家的黄狗正在啃食半截冻硬的鼠尸。狗抬头冲他呲牙,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声让他想起昨夜母亲最后的喘息。
柴房的门轴早己锈死,大牛用肩头撞了三次才顶开条缝。霉味混着陈年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屋顶破洞流进来,照见墙角堆着的苇席——那是去年发大水时,张阿婆给孙儿备的摇篮。
窝头的热气在寒夜里凝成白雾。大牛蜷缩在苇席上,突然摸到衣襟内侧的硬物。借着月光掏出来,是半块印着红双喜的镜子碎片。昨夜娘咽气前塞给他的,说这是她当年的嫁妆。镜面裂痕间还粘着发黑的血迹,倒映着少年浮肿的眼眶。
祠堂的锣声又响了,这次混着唢呐的悲鸣。大牛把镜子碎片贴在心口,听见自己肋骨间震荡的回声。柴房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划拉窗纸,投下的影子像极了娘临终前伸向虚空的手。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柴房门突然被推开。村支书裹着军大衣站在雪光里,手里的马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大牛,你娘的后事......"他顿了顿,烟嗓里带着奇异的温柔:"村里决定,每家管你五天饭。"
少年怔怔望着马灯玻璃罩里扑火的飞蛾。灯影摇曳间,他看见村支书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文件,上面印着"劳务输出"西个铅字,像西粒硌牙的沙。
雪粒子在晨光中化作细针,扎得人脸生疼。大牛跟着村支书深一脚浅一脚往祠堂走,军大衣下摆扫过的雪地上,残留着暗红的纸屑——那是去年春节联欢时撒的彩纸。
"按老规矩停灵三日。"村支书掀开祠堂棉帘,热烘烘的香烛气裹着二十几个炭盆涌来。供桌上摆着三碗倒头饭,白米间竖着的竹筷还在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拨弄。
李婶正往母亲脸上盖黄表纸,见他进来,突然手一抖。纸钱飘落间,大牛看见母亲嘴角凝固的黑血,像条扭曲的蜈蚣趴在那里。昨夜他试图合上母亲眼睛时,发现眼皮下结着层冰晶。
"大牛来磕头。"村长敲了敲铜烟锅,火星溅在青砖地上。七个裹着孝布的后生抬棺进来,棺木是用王家老宅拆下的门板拼的,裂缝里还能看见朱漆残痕。
三跪九叩时,他听见背后窸窣的议论。
"听说没?老田家的咳血病......"
"可不敢沾上!我家二娃还吃奶呢......"
"要我说就该烧......"
忽然有只枯瘦的手按住他后颈。王木匠蹲在旁边添灯油,木屑味混着松烟钻进鼻孔:"后晌来我院里劈柴。"老人食指在他掌心画了个"卍"字,掌纹间的老茧刮得皮肤生疼。
正午日头最盛时,村长家的黄狗突然冲着棺材狂吠。冰棺表面渗出细密水珠,在阳光折射下竟显出诡异纹路。大牛握紧怀里的镜子碎片,发现裂痕间的血丝正在缓慢蠕动。
当夜守灵,月光把祠堂窗棂的"忠孝节义"拓在地上。大牛跪在蒲团上数米粒——这是母亲教的止饿法——忽见供桌下的阴影里伸出只青白的手。
"娘?"他刚要起身,那手猛地攥住他的脚踝。彻骨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怀里的镜子突然发烫,烫得他胸口皮肉滋滋作响。
"哐当!"牌位架无风自倒,列祖列宗的灵牌暴雨般砸下。大牛翻滚躲闪时,瞥见母亲棺盖缝隙里渗出黑雾,雾中隐约有鳞片摩擦声。
值夜的村支书冲进来时,正看见少年蜷在墙角发抖,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镜子。更诡异的是,所有倒下的灵牌都朝外组成个圆圈,像在躲避什么可怕的存在。
"中邪了!"村支书夺过镜子就要往火盆扔,却在触及血渍时触电般缩手。那滴黑血正在镜面上蜿蜒爬行,勾勒出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五更鸡鸣时,祠堂来了位不速之客。穿藏青道袍的老者杵着桃木杖,杖头铜铃无风自鸣。他盯着大牛看了半晌,突然用杖尖挑起少年衣襟——那枚镜子碎片正泛着幽幽青光。
"七日之内,离村南下。"老道甩下张黄符,符纸上的朱砂咒文像活过来般扭动,"此物..."他指着染血的镜子,"遇玉则鸣,切记。"
出殡那日,积雪压折了村口的歪脖子柳。大牛捧着灵牌走在棺前,听见抬棺的后生们脚步越来越沉。行至乱葬岗时,捆棺的草绳突然齐齐崩断,棺木斜插在雪地里,宛如柄指向南方的剑。
当夜,大牛蹲在柴房嚼李婶给的菜窝头,嚼着嚼着尝到铁锈味——竟是咬破了舌尖。血珠滴在镜子碎片上,霎时映出奇异景象:云海中浮动的玉台,还有背对他梳头的白衣女子。
"啪!"柴房木窗突然被石子击打。王木匠猫着腰闪进来,丢给他个油纸包:"明早跟着粮车去镇上。"打开竟是五张皱巴巴的十元钞,还有把刻着符文的木尺。
"当年你爹帮我刻过棺材。"老人指着木尺末端的莲花纹,"若是遇上...非人之物,用阳面敲三下。"
南下前夜,大牛摸黑到母亲坟前告别。月光下,坟头竟开着簇冰晶似的白花,花心泛着幽蓝。他伸手去摘,指尖刚触及花瓣,整座坟丘突然塌陷,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洞口。
怀里的镜子疯狂震动,青光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代文字。最清晰的那列写着:"鸿蒙初开时,九窍玲珑心。"
晨雾未散,粮车己经吱呀呀碾过冻土。大牛裹紧张阿婆给的蓝染布包袱,忽然摸到个硬物——不知何时多了枚残缺的玉佩,纹样正与包袱上的并蒂莲吻合。玉佩中心有个小孔,形状与他那半块镜子完美契合。
当粮车驶过界碑时,玉佩突然发出蜂鸣。大牛回头望去,村口老槐树上赫然悬着件素白襦裙,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宛如招魂的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