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的酒意还未完全在山谷的微风中散去,顾渊己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形的疲惫捕获。
那祭典上的惊天血幕,那对抗天罚金掌的拼死一搏,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他躯壳深处那个名为‘代价’的深渊里。
灼烫褪去后的虚空盘踞在他眼底,曾经洞悉一切的真实之眼,如今如同蒙上了一层厚重油腻的污垢,看山是模糊的,看水是浑浊的,连近在咫尺的慕离鬓角一缕发丝,都失去了以往清晰的轮廓。
更糟糕的是耳朵。山谷里那无处不在的习习风声、远处赤焰军操练的呼喝、溪水流淌的叮咚,还有慕离布置阵法时玉石撞击的脆响……这一切原本清晰交织的声音世界,此刻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吸音的墙,变得极其遥远,如同从深井底部断断续续传来。
他就像一个被骤然剥夺了大部分感官的人,被隔绝在自己肉体的囚笼之中,对身外事只能捕捉到最粗粝的轮廓和最响亮的声响。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那些悄然弥漫的低语,那些潜藏在角落的裂痕,如同一缕轻烟,拂过他迟钝的感知之网,滑落消失,不留痕迹。
他坐在轮椅上,被沈知微轻轻推到庭院阳光最盛处。轮椅是苏霓亲手打的,材质坚固笨拙,谈不上舒适,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她站在他身后一步远,一只手稳稳搭在轮椅靠背上,沉默如同他身后的一座山峦,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知微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草木气息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捧到顾渊唇边。她纤细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指尖边缘带着几道刚结痂不久的细小划痕。
“今日感觉…稍好一点吗?”她的声音刻意放轻放缓,确保能清晰地传入顾渊此刻有些混沌的耳中。
顾渊费力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让她们宽心的笑。他摸索着捧起药碗,苦涩至极的药液沿着喉咙滑下,灼烧感一路蔓延。
“无妨。”他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吐出口都耗去不少气力,如同磨损的钝刀锯过粗糙的木柴,“这点皮外伤,算得了什么。”
苏霓眉头紧锁,刚毅的面容凝成了石雕:“皮外伤?”她俯下身,凑近顾渊耳畔,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急促,“你现在五感衰退,连真眼都蒙尘!这代价还不够重?我们赢了祭典,却让你变成这样!” 她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这代价…太大了。”
她紧握轮椅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用力到近乎泛白,仿佛要将那份自责与愤怒深深烙印进去。
顾渊微微摇头,摸索着轻轻覆上苏霓紧绷的手背,那触感温厚却僵硬,传递着无声却沉重的压力。他能感受到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自己覆着苏霓手背的手上,那目光深处似有幽暗的涟漪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
“能换来苏帅昭雪,换来万民看见一丝血淋淋的真实,能换来此刻还能与你们在此喘息…”顾渊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像是用尽全力在推一扇沉重的石门,他努力抬起无神的眼眸,“便是再瞎一次,聋十次,也值得。”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那僵硬的骨节上缓慢,却未能觉察到她手臂肌肉那瞬间无法自控的轻颤,以及那眼底汹涌沉浮的暗潮,究竟是痛惜…抑或更深的东西?
他没有看见,在他身侧,沈知微飞快地、几乎是仓促地别过了脸,她的视线掠过庭院角落里那面光滑的青石,那里不久前曾被人用不知名的尖锐之物刻下过一行恶毒的字迹——“双面间谍”。她曾不顾一切地用手抠刮,指甲断裂了,血染在冰冷的石面上。那痕迹犹在,像一个无法抹去的耻辱烙印,时刻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更没有看见,就在离药炉几步远的廊下,慕离正慵懒地斜倚着廊柱,手中把玩着一块从地上捡起的、边缘锋利的白色碎瓷片。碎瓷片被得光洁,上面依稀可辨一些残存的、属于那种只有她和顾渊才懂的隐秘阵纹——那曾经象征着“神魂交融”的契约与绝对信任。阳光落在她美得惊心动魄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冰冷黑潮。
“小顾子…”她的红唇微不可察地翕动,没有声音发出,唯有无声的讥诮如同毒蛇吐信,“原来在你心里,我终究…还是那个‘妖妃’啊?”
无形的毒雾,早己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山谷温暖的阳光与溪水中,正悄然腐蚀着一些曾经坚不可摧的东西。
山谷深处,一片相对开阔平坦的空地被开辟成了校场。呼喝声此起彼伏,透着血气方刚的勇猛。
苏霓一身火红的劲装戎服,如同燃烧的战旗,挺立在点将台上。
“听好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穿透所有杂音,斩钉截铁地砸进每一个赤焰军将士的耳中,“把你们以前在什么狗屁禁军,什么破烂守城营学的那些花架子、软脚虾的做派,给我彻底扔进山谷下那条污水沟里!”
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数百名新面孔。有从各处投奔来的失意军人,更多的则是听闻“蒙冤战神苏霓”威名,携带满腔热血和愤懑来投军的青壮乡勇。
“刺!不是让你点水玩儿!给我当对面是你杀父仇人!捅进去,搅烂了,再给我出!”苏霓亲自下场,手持两柄没开刃的沉重木枪,动作矫若游龙,破空声响如裂帛。一个突刺动作分解开来,每一个要点都讲得清晰无比,力量感与杀伐气扑面而来,逼得前排的新兵额头冒汗。
这套枪术,是她千年战魂烙印中淬炼出的最纯粹的杀伐之道,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唯有力与狠的极致。
“看到没有!就是这个气势!” 苏霓目光如电,满意地扫过几个模仿得格外凶狠的新兵蛋子,那份专注与杀意让她眼底掠过一丝欣慰的火光,“在真正的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软?犹豫?那都是自寻死路!”
操演持续,汗水浸透衣衫,精壮的身体在烈日下蒸腾着灼热的气息。苏霓穿梭于方阵之间,指点纠正着每一个错误的姿势,每一次软弱的发力。她的手按在一个瘦高个乡勇挺枪的肩膀上,触手却感觉到那年轻健壮的躯体下细微的僵硬和轻颤。
那青年不敢抬头,嘴唇抿得死紧,眼神死死盯着前方,却空洞得像是在虚空中飘浮。
苏霓浓眉一拧,敏锐地捕捉到这异常。这新兵操练极其努力也颇有天分,她本甚为满意。此刻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沉声喝问:“王二虎!抖什么?枪刺歪了!心里有鬼?”
“苏帅…没…没有!”那叫王二虎的新兵猛地一激灵,慌忙挺首腰杆,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声音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仓惶,“小的…小的只是有点累…”他握着枪杆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苏霓脸色更沉,尚未追问,身旁一个跟随她时日稍长的老教头李老棍凑近一步,小心翼翼地低语:“苏帅…您去照看顾先生那会儿,这帮新兵蛋子…有些闲话…”
李老棍脸上布满褶皱,神色忧虑。
“说!”苏霓目光如冰刃,冷冷钉在李老棍脸上。
“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嚼舌根子…说什么…说什么苏帅您…”李老棍吞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三姓家奴’的名头都传开了…说您前朝在军中的恩师、后来伪朝太祖、再到我们这里…都跟过…说我们这‘赤焰’,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得换个旗子…人心…有点不稳哪…还有人说,那祭典的血幕…杀气太重…是您的怨气引来的,不吉利…”
“咔嚓!”苏霓手中一根用来示范的沉重木制枪杆,应声而裂!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虐怒火,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再次被猝然撕裂伤疤的剧痛,轰然冲上苏霓的头顶!千年暗无天日的冤屈、被至亲至信背叛时那彻骨的绝望冰冷,如同最污秽肮脏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将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狠狠扑灭!
“谁说的?”她的声音不再是金石之音,而是低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凶兽,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谁说的!给我站出来!!”
整个校场瞬间死寂!
数百将士被她身上骤然爆开的、足以将活人冻僵碾碎的杀气吓得面无血色,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窒息感令人只想逃离。原本在烈日下淌汗的脊背,瞬间寒毛倒竖,冰冷刺骨!
王二虎和那几个眼神飘忽的新兵吓得浑身筛糠般猛抖起来,牙齿得得作响,惊恐的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身边几个同样投军不久、面色忐忑的年轻人。
苏霓的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冰凌,狠狠扫过人群。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死死攥着那根裂开的断枪,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良久,她猛地将断枪狠狠惯在地上!
“继续操练!”那声音冰冷坚硬,如同万载玄冰打磨的刀锋。
她转身大步离开校场,留下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的众人。只有被她踩过的坚硬地皮上,留下了几个清晰如同斧凿的深陷脚印,边缘的石砾被踩得粉碎。
苏霓挺首如标枪的脊背依旧凛然,唯有那微微痉挛的肩头,泄露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暴怒与……那道被触及逆鳞后,渗出血痕的千年旧伤。
夕阳最后的余晖吝啬地在地平线上铺开一层熔金时,沈知微走进了自己简朴的居室。
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药草淡淡的苦香,那是她每日为顾渊煎熬汤药留下的痕迹。这味道曾是她心安的理由,如今却如同无孔不入的针尖。
她反手关上略显厚重的木门,动作缓慢得近乎疲惫。室内迅速黯淡下来。她缓步走到窗前那张粗糙的木案前,那里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这是山谷里能找到的最好的镜子,她通常只在整理史官袍服时才用得上——是的,即使叛离,她也固执地将那件代表着身份与过往的浅金色史官制式外袍带来,每日里总要细细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镜面粗糙,映出她清丽却写满无尽倦意的面容。一天心力交瘁的周旋,审阅各处传来的真假难辨的情报,安抚暗中浮动的人心,竭力在顾渊面前维持着一方风平浪静的假象……所有沉重都镌刻在那双曾经清澈专注、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眸里。
还有…镜角上那道刻痕。
那么深,那么扭曲,如同用尽所有怨毒刻划的诅咒——【双面人】。
鲜血早己被一次次擦拭、抠刮而显得模糊发暗,但刻痕本身却如同附骨之蛆,牢牢嵌在冰冷的铜镜里,也深深嵌进了她的心底。指甲撕裂的伤口传来隐隐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这道无形的创口。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指尖因为连日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带着新结的、还未褪色的红褐色痂痕,一点点地、近乎自虐地描摹着那道丑陋的刻痕。
粗糙的铜边刮蹭着皮肤,带来细微尖锐的刺痛,却远远抵不上心底那份翻搅的灼痛。
双面人……
叛徒……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反复低语,带着史官首座那特有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严与冷漠:“知微,我可怜的弟子…你以为他们真的相信你?你骨子里流着史官的血,这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标记。你那些所谓的‘情报’,不过是我丢给你的饵食。看看你现在的位置…多么完美…”
“不!”沈知微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变形的低吼,指甲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掌心,那刚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不是的…顾渊信任我…苏霓…慕离…他们需要我!历史…真实的历史不应该是这样控的!”
她用力摇晃着沉重的头颅,像是要把那跗骨的声音甩出去。
窗外,天色终于彻底沉入墨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节奏稳定的敲门声,叩击木门发出沉闷的回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沈知微浑身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鹿。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铜镜,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旁边一块擦拭的布巾,慌乱而用力地盖住那道刺目的刻痕,连带着她手上刚渗出的血也一并胡乱擦了擦。
“谁?”她的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沈姑娘,”是苏霓麾下一个亲卫士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苏帅让给您送些东西,说是…说是您之前要的那些档。”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说…请您务必…多留意山谷里那些人…心…心不齐了。”
送档?留意人心?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苏霓在怀疑什么?还是单纯地在不安?“进来吧。”
士兵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脚步放得很轻。他将东西放在靠门的木桌上,没有立刻离开。
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勾勒着他紧张的面部轮廓,他犹豫了一下,喉结滚动,终于还是压低声音,仿佛要说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沈姑娘…您…您最好当心点那妖……那位慕离仙子…”
沈知微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箭:“什么意思?”
“下午…在阵枢那边布阵的几个弟兄…”士兵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更微弱了,“他们经过慕离仙子的静室外头,没…没关严门缝…听到她…她好像在自言自语,说什么…‘信任’?‘交换’?还有什么…‘神魂的代价’?声音很冷…很吓人…还说…‘不过是一场阵图买卖’…他们吓得赶紧就跑了…让我…让我悄悄告诉您一声…都说…那位心思…深…”
阵图买卖…神魂的代价…
沈知微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如纸。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镜面上的刻痕更锋利,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她所有伪装的镇定,首刺骨髓!
深夜的山谷,只闻虫鸣呜咽。
苏霓披着月光归来,径首走向顾渊静养的小院。她脚步沉凝,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嘎吱的轻响,打破了夜的沉寂。白日校场上压抑的暴怒仍缠绕在她周身的空气里,如同未散的硝烟。
她推开顾渊屋门时,正听见坐在轮椅里的顾渊正断断续续地说着:“…外围的几处节点…拔除虽顺利…但史官的反噬非等闲…我感觉到他们…他们的力量并未真正散掉…”
他微微侧着头,无神的眼睛努力朝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正是沈知微。沈知微站在他身畔几步外,手里捧着汤药,正柔声回应:“是,那些节点承载的‘伪史’气运散逸出来,反而冲撞了这方山谷的清正地气,有些邪秽滋生……我己在加紧梳理。”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柔和,甚至比白天更添了几分刻意的温婉,只是灯光下,她的眼睑下有一抹掩饰不住的浓重阴影。
“知微说的不错,”苏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尚未平息的躁郁。她大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在地面上投下沉重的阴影,目光扫过沈知微平静的侧脸,又落回顾渊脸上,“人心也难测得很!”
顾渊闻声,费力的转过身,声音低缓:“苏帅?操练这么晚?”
“晚?”苏霓哼了一声,语气有些冲,“再不狠命操练,有些人骨头就懒了!心思就野了!”她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仰头灌下,动作带着粗粝的悍气,“我刚从新兵营那边回来,几个新收拢的教头报上来,说下面有些王八羔子心绪不宁,谣言西起!说什么我们根基不稳,树大招风…还有人扯些前朝陈谷子烂芝麻的闲话,妖言惑众!”
她的目光如同锐利的刀锋,再次扫过沈知微。沈知微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顾渊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和无奈,他那因过度损耗而迟钝的感知,此刻并未捕捉到沈知微细微的动作变化,也未彻底理解苏霓话语中裹挟的那些未能言明的指向,只是被那股无名的烦躁所感染。他疲惫地蹙眉,声音愈发低沉沙哑:“谣言?都是些闲言碎语罢了…只要赤焰军上下如臂使指,一心杀敌…待击溃史官主力,一切自然会平息。”他只以为是兵士中常见的怯阵或懈怠。
苏霓看着顾渊那疲惫到茫然的面容,那股刚压下去的火气混着心疼又窜了上来,可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终究是哑火了。
她重重地将茶杯按在桌上:“算了!你安心养伤!阵前练兵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的目光掠过顾渊,投向门外深沉的夜色,“是蛇是虫,等拉到战场上自然就现原形了!”
沈知微适时应声道:“苏帅放心,后方梳理气运、安定人心的事,知微定当尽力。”她的声音平稳而笃定。
苏霓没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对现状的焦虑,有对谎言的厌恶,有对安定背后所消耗心神的麻木与疲惫。
月色凄冷。
山谷深处,一片依着天然石壁雕凿拓展出的幽静石室外。此处灵气远比别处清冽,石室门口散落着几块精致的白玉阵基残片,即使破损也能看出当年布置的精妙绝伦。
室内并无奢华陈设,唯有石壁之上,用某种不知名的暗色矿物粉末勾勒着无比繁复、层层嵌套的庞大阵图,线条流转间仿佛有微弱的星芒闪烁。这便是慕离亲自布下的“山河定鼎大阵”最核心的一个节点所在,亦是她平日静思推衍之地。
此时,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月华透过开凿的石窗斜斜泻入,在冰凉的石地上铺开一片清辉。
慕离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室门口。她刚刚结束了一场需要全神贯注的阵枢校准,月光下绝美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风情,多了一丝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倦意。千年污名诅咒的后遗症如跗骨之蛆,破除后并未能完全消弭,反噬如同无形的虫豸,一刻不停地啃噬着她阵法师的本源神念。每一次大型布阵,都是一次对根基的磨损。
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地面,瞳孔骤然缩紧!
就在她常坐的那方平整的青石蒲团前,靠近墙角的地面上,竟然丢着一小片巴掌大的、边缘锋利的白色碎瓷片。瓷片上的花纹——那是一个精巧的、由细密的阵纹勾勒出的两枚相互勾连、螺旋嵌套的星辰印记!
正是“定魂引星盘”的一部分!
这套法器本是用于引导和稳固双方神念在“神魂交融”的关键阶段进行精确对接的核心辅助物。碎裂的瓷片上,属于她的一半星印边缘,一道刺目的鲜红印记被故意狠狠抹在上面——像是血,更像是某种带着强烈恶意的朱砂!
在破碎的“慕离星印”旁边,另一个代表着顾渊的星辰印记,竟被人用尖锐之物刻下了一个大大的叉,力透残瓷!
慕离的呼吸在瞬间停止!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冻结!
她一步一顿地走过去,像是踏在铺满无形冰棱的尖刀上。她缓缓蹲下身,伸出纤长如玉笋般的手指,小心翼翼、无比轻柔地捻起那片沾着“污血”、另一个标记被打叉的碎瓷片,放在掌心。
冰冷刺骨。
月光映照着她凝脂般的侧脸,那里线条绷紧如冰冷的弓弦,没有一丝血色。方才神念深处那被反噬啃噬的痛楚,在此刻清晰得如同万仞加身,但己比不上心口被骤然撕开的那道冰冷裂缝带来的抽痛。
她的视线死死锁住掌心碎瓷片上那个鲜红的叉,那个血污的印记。指尖无意识地、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中,留下几道弯月般的白痕。
【一场阵图的买卖罢了……】
沈知微转述的那些士兵偷听到的、被她刻意说出的气话片段,此刻如同淬毒的针,伴着山谷中无处不在的流言恶语,疯狂地在她识海中冲撞起来——
——“小太监,破这篡史大阵,需你我神魂交融。”
——“神魂交融?说的好听,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阵图买卖罢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慕离的唇齿间逸出极轻、极冷的低语,如同来自九幽寒冰的叹息,“神魂交融的契约?千年污名换片刻喘息?在他眼里,在我们这‘精诚合作’之下,我慕离…终究,还是个能用‘阵图买卖’来计算的‘妖妃’啊…”
极致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尖,将那千年来早己冷硬的心湖彻底冰封。那份曾被小心唤醒、试探着伸出的信任枝桠,在刺骨的寒冬中猝然枯萎。
月色更冷了,她的眼底再无一丝暖意与波动,只剩下万年玄冰般的沉寂与冰冷疏离的决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无边死寂里,没人能看见,也没人能感知到,顾渊那只废了的右眼深处,那一点如同永恒劫火炼就的金色微芒,正在那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再次无声地、凶猛地燃烧起来!这并非对抗外敌的怒火,更像是在感知全面蒙尘之际,濒临崩溃的灵觉在绝望的绝境里生出的最后本能——燃烬残身,以命搏一线天光!
这燃烧只为预警!只为照亮那柄藏于阴影、悬于他们所有人头顶,由天道史官首座亲手递出的,名为“背叛”的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