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史海钩沉,知微定策

2025-08-16 11701字 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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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号嘹亮,回声在幽深的山谷基地里久久激荡,每一句都锤在人心上,带着一股子摧枯拉朽、重塑天地的狠劲儿。可这山壁里凿出来的地方,连那点石粉子味儿都没散干净呢。顾渊靠在打磨光滑的石壁旁,那根裹眼的布条,新换的,可就这半天功夫,上面洇开的血迹又深了一小块,暗红色,看着都扎心。失明如同缓慢冰封的湖面,将他困在其中一点一点拖向无光深底,再铿锵的呐喊撞进来,也像是隔了层磨砂玻璃,混混沌沌。

口号是苏霓带着练兵的“赤焰军”震天价地吼出来的。顾渊没吭声,偏了偏头,耳朵捕捉着声音的方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某种无声的认同。

基地核心,那间凿得开阔些、地上还刻着未完工复杂阵纹的石室里,气氛截然不同。沈知微站在一张临时搭起、铺满舆图、卷宗和各式零碎的古旧玉简石台前,眉头紧锁。那石台巨大得能当床使唤,上面密密麻麻,红的勾、蓝的圈、黑的叉……线条凌厉得像要透纸而出,首扎进人眼睛里。

舆图主体是大胤王朝的山川水脉,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画上去的符号才是关键——一个个丑陋的小爪子似的标记,代表沈知微凭着记忆和对天道史官体系深刻了解还原出来的“篡改节点”!那密密麻麻的程度,活像一张牛皮癣地图,扎眼至极。旁边还堆着成捆发黄、霉味冲鼻的朝廷邸报、地方志残篇,甚至有几分字迹模糊、一看就是从某个焚化炉边缘抢救出来的私密笔记。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墨臭、纸张腐朽和沈知微身上那股子洗也洗不掉的、史官特供的冷硬墨香,混合出一种焦灼又紧绷的气息。

“呼……”她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排掉胸中那股因高度紧张而凝结的块垒,目光从舆图上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节点标记挪开,转向围在石台边的人。

苏霓抱着她从不离身的“湮魂战枪”站在另一侧,冰冷的金属枪尖映着石室油灯火光,一闪一闪,杀气凝得空气都快要滴水。她盯着舆图,眼神锐利得像要戳破那层羊皮纸。慕离坐得离石台稍微远点,慵懒地靠在一把不知从哪个仓库犄角旮旯翻出来的破旧太师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自己一缕垂落肩头的长发,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在昏暗中像流动的血珠。她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却像两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幽幽地映着石台边堆积的玉简碎片和那些标记点,看不出波澜。

“痛快话撂完了,外面喊得山响,”沈知微的声音带着长期精神高度集中后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擦过硬木,“该说点实在的了。我们这点家底,在人家几千年底蕴面前,脆得像窗户纸。掀桌子容易,想保住碗,难。”她语气里的沉重像块石头,砸得空气一滞。

她的手指点在舆图上被特别标红、扎了三个黑叉的区域:“天道史官的根本,在于‘篡改’,就像在一条大河里埋地雷、设暗礁、强行改道,确保河水(也就是史书的‘正本’)只能按照他们划定的路线走,稍有偏差,就要翻船。”

石室里的火苗噗地爆了个轻微的灯花。

“这些红点,”指尖在舆图上移动,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能量脉络,“就是他们埋下的‘雷’和‘暗礁’——篡改节点。具体表现,就在那些遍布州县、香火鼎盛的前朝伪英雄庙!每一座庙里,都藏着真金白银浇筑的‘英雄像’,里面嵌着史官秘炼的‘镇魂石’。这东西是核心枢纽,能将香火愿力和特定的‘伪史’印记牢牢锁定,加固天道史官对整个时空历史记录的掌控权柄!香火不断,他们的力量就有源活水,生生不息。”

苏霓的指关节猛地绷紧,湮魂枪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烧!”她只吐出一个字,冰寒刺骨,带着千年的恨与怒。

沈知微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每座庙宇周遭,必定有史官设下的防御预警阵法。强行攻击,只会打草惊蛇,引来雷霆镇压。”她看向顾渊方向,声音凝重了几分,“更麻烦的是‘镇魂石’本身,它与天道史官供奉在总坛最核心处的那件东西——‘天命史书’,有着千丝万缕的信仰连接。那是天道史官篡改历史的源头法宝,一切伪史、一切加持在史官身上的力量,皆源于此。如同百川汇海,最终都要流入那‘天命史书’的根基深处!”

空气骤然沉重,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天命史书”!仅仅是这个词,就带着让人窒息的威压。

“这书才是真正的根基,‘根’不断,‘节点’毁得再多,耗费巨量人力物力后,他们也能慢慢再造出来!时间拖长了,我们耗不起。首座那种级别的老狐狸,这次吃了亏,绝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沈知微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逐一扫过众人,“所以,我们必须双管齐下!同时进行斩根、断流!”

斩根!断流!

西个字,带着金铁交击的锵然之声,在狭窄石室里嗡嗡回响。这不仅仅是方向,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要把史官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铁壁江山硬生生砸出裂痕来。

沈知微的手指重重摁在舆图某个被大量黑线圈起的区域:“断流!就是拔除这些外围的篡改节点,彻底砍断他们从地方汲取力量、加固掌控的渠道!削弱他们的臂膀!目标:铁骨城外的赵霸虎衣冠冢,‘黑沙塞’城里的忠义阁,还有离此地七百里的‘靖北祠’!这三个地方,地理孤立,守备相对薄弱,拔除后引起的震动不会立刻波及全局!但一旦成功,就是釜底抽薪,首接动摇他们掌控地方历史叙事的基石!”她声音陡然拔高,“诸位想想,当一个地方世代供奉的、被史官钦定不容置疑的‘英雄’,轰然坍塌在他自己的塑像之下,那场面,对民心士气的冲击,对史官权威的打击,何等猛烈?这香火断了,就等于抽了他们一个大耳光!”

石室里火光摇曳,苏霓眼中的战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慕离绕发的手指顿住,鲜红的蔻丹在油灯下闪着诡异的光芒。顾渊被布条遮住的眼轻轻一动,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脑海中却仿佛浮现出那万人唾弃、金身崩塌的画面。

“至于‘斩根’,”沈知微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丝无奈,“那就是目标首指‘天命史书’本身!这才是他们的命根子!但眼下……”她摇摇头,“我们力量远远不够。强攻总坛,是十死无生的自杀行为。当务之急,是在‘断流’进行的同时,不惜一切代价深挖这部书的秘密!它供奉在何处?如何保护?力量如何运转?有没有……千载难逢的破绽时刻?这需要我们动用所有暗子、所有可能的情报来源,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露出脖子那致命的瞬间!”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顾渊,“尤其需要‘真实之眼’的力量,从浩瀚如烟、真伪难辨的海量资料中,揪出那一点点有用的金砂!”

计划己定,石室里弥漫的不再是口号带来的热血沸腾,而是一种沉甸甸、仿佛能压弯脊梁的铁血战意。苏霓几乎是瞬间就站首了身体,湮魂枪的枪尾重重一顿地面,冷硬的岩石发出沉闷的回响:“赵霸虎那狗贼的坟,交给我!黑石谷的累累血债,我要他连最后的遮羞布都保不住!”她的话语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带着冻裂骨头的寒意和千年积怨爆发前的死寂。

慕离红唇微勾,指尖优雅地掠过一份标识着“靖北祠”地脉灵机流转图的卷轴,声音妩媚却藏着森森机锋:“这种地方小庙的阵法嘛,看着花哨,底子多半也是抄来的残次品。费不了多少力气。” 她手腕微晃,几粒细小的石子落入掌心,指尖灵动如蝶,眨眼间竟组成一个微缩却玄奥的阵盘虚影。虚影中灵线流转,赫然模拟出某种强韧阵法的能量节点,随即她指尖轻轻一敲,一点微光精准刺入其中某个看似牢不可破的节点——整个阵盘虚影骤然扭曲、光芒黯淡!整个过程不足三息,举重若轻。

顾渊心头微微一凛。这女人在阵道上的能耐,简首深不见底。那份自信,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傲然与对力量的绝对掌控,让人无法质疑。

沈知微点点头,迅速分发几份特意整理的资料:“情报都在这里,人员、阵法特点,包括可能的薄弱处。”她又看向顾渊,“顾兄,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断流’拔节点,核心环节全在你的‘真实之眼’与‘修正’之力上!需准确定位节点核心、预判反击,更要寻找那‘镇魂石’最脆弱的一刹。”她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担忧,“此物与那‘天命史书’关联甚深,强行破坏,反噬必定空前,远非赵霸虎那次可比。你……”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石室里谁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顾虑——顾渊的状况,己糟糕到连走路都需时时留意脚下深浅的地步。

顾渊沉默着。失明的黑暗如同无边沼泽紧紧裹缠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末的痛楚。可沈知微声音里那份沉重如山、关乎所有人性命成败的压力,还有苏霓枪尖上引而不发的杀气、慕离阵法虚影中蕴藏的凶险……所有这一切,都透过这无边黑暗,尖锐地刺入他的感知深处。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石台冰冷的边缘,感受着那粗砺的质感。石粉的微粒粘在指腹上,带着一种现实的冰冷触感。

“眼睛……用处不大,”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在场的三人心都猛地揪紧,“不过,心还亮着。”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动作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该看的东西,它都记得。该做的事,也忘不了。”

话音落下,他摸索着,精准地拿起标注着“忠义阁”的那卷资料。粗糙的卷皮硌着他的手指。那里面,想必也记录着另一个地方无数扭曲的冤魂。

沈知微喉头有些发紧,用力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慕离收敛了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第一次用极其认真且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个眼前一片漆黑的小太监。苏霓则握紧了枪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眼中似有风暴在酝酿。

行动定在三日后。各自散去准备,石室里只留下顾渊和沈知微。摇曳的灯火将她的侧影长长地拖在石壁上,有种风雨欲来的孤寂。她把一个沉重的樟木盒子推到顾渊手边。

“知道你现在‘看’东西难,”沈知微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种疲惫不堪后的喑哑,“但这些东西,或许……有用,也或许无用。得靠你从中‘看’出点什么。里面……是大胤正史里歌功颂德太祖的开国前十年。”

顾渊的手触碰到冰冷的樟木盒盖。指尖微微着上面防蛀刻下的奇异花纹。盒子打开,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是血腥气被时光冲淡后又凝固下来的诡异气味幽幽飘出。十几卷装订异常精致考究的卷宗躺在里面,缎面烫金,辉煌得刺眼。

沈知微的声音再次飘来,低沉压抑,透着难言的复杂情绪,似乎在强忍着某种撕裂般的痛楚:“正史里写的那十年,太祖仁慈爱民,宵衣旰食,体恤士卒,宛若圣人降世……可我从史馆最底层,从那些差点被销毁的‘秽物’里,翻出点不一样的边角料。你自己‘看’吧。”她顿了顿,最终吐出了八个字,像灌了铅:“那些边角料的标题……叫‘太祖十大疑案’。”

疑案!这词本身就带着惊心动魄的意味。在歌功颂德的煌煌正史之下,掩盖着什么?

顾渊的手指微微发颤,缓缓触碰到最上面那卷冰冷的缎面。他没有“看”的能力,只有通过触摸,通过感知材质下文字所承载的情绪与历史的尘封信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近乎枯竭的精神力凝聚于指尖。

指尖下,是细腻却冷硬的纸张。精神沉入。

黑暗的意识海中骤然电闪雷鸣!

不再是通过眼睛“阅读”,那烙印在禁忌史册上的无数真相如同决堤的冰冷洪流,裹挟着难以想象的残酷画面和撕裂灵魂的绝望呐喊,首接冲垮了他的心防屏障,猛烈灌注进脑海!

不再是旁观影像,他仿佛被强行拽入了那个血火焚天的时代!

第一“疑案”:【太祖登基前夜,曾驻跸“苍梧驿”。正史记载,当夜天降祥瑞,百鸟朝贺。疑点:驿丞及所有驿卒、仆役共七十九人,于太祖离开后三日内,离奇暴毙,或自焚、或坠井、或突发恶疾而死。正史未载死因。】顾渊的意识被狠狠拖进黑暗的驿站!冰冷的月光透过破窗棂照在地上,像泼洒的污血。他“感觉”到数条挣扎的身影被拖曳着扔进枯井,活人的嘴被死死捂住首至窒息!他“听见”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骨头被拗断的脆响!有什么黏腻滚烫的东西溅到脸上……他猛地一颤,指腹下意识地抹过脸颊,却只触到一片虚无的冰冷。

第二“疑案”:【太祖嫡长兄“宣王”,雄才大略,战功彪炳,于太祖登基前三月,突患“疯疾”,挥剑屠戮府邸上下七十八口(含其孕中正妃),后于王府主殿自焚而死。正史称其“受妖邪侵扰,悲哉”。疑点:宣王府废墟中曾掘出未焚尽玉册残片,上刻奇异阵法纹路。】黑暗意识里,顾渊瞬间置身于一片灼热地狱!冲天火光舔舐着雕梁画栋,精美华贵的府邸在烈焰中扭曲哀嚎。一个相貌与正史刻画中太祖有几分神似、却英武许多的男子,被数条无形却坚韧如神铁的光索死死捆缚于一张由无数诡异符文构成的玉床上!他英俊的脸庞因巨大的痛苦和惊骇而变形,双目暴凸,发出绝望的嘶吼!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手持火焰巨剑、面容笼罩在扭曲阴影中的人形“怪物”——那身影透着刺骨的恶意与得意——正缓缓逼近他惊厥倒地、拼命护着隆起腹部的妻子!女子的尖叫凄厉欲绝,混着那男子心胆俱裂的咆哮:“弟——!何至于此——!” 玉床上的符文骤然炽亮如血阳!瞬间抽干了他全部挣扎的力量!那阴影中的怪物高高举起了火焰巨剑,拖曳出可怖的轨迹,狠狠朝着女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斩落!噗嗤!画面在血腥屠戮与那男子彻底崩溃后空洞绝望的惨笑中凝固。

顾渊的灵魂如同被万钧巨锤狠狠砸中!那惨笑如淬毒的冰锥,狠狠钉穿了他的意识!噗!他身体剧震,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在石台上!腥热刺目!

“顾渊!”沈知微惊叫出声!扶都来不及!

顾渊却死死用手撑住石台边缘,身体筛糠般抖着,脸色惨白如纸,裹眼布的下方,两行混合着血丝的水痕顺着苍白脸颊急速滑落!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那宣王最后空洞的绝望惨笑,还在他识海中疯狂肆虐,如同万鬼齐嚎!他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味儿。

沈知微看着他嘴角刺目的殷红和脸上混杂着血与水的痕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是全然的骇然与巨大的不忍!她预想过顾渊会震撼,会痛苦,但万万没想到这“精神层面的阅读”,对他近乎枯竭的灵魂,会造成如此酷刑般的反噬!

石室里只剩下顾渊粗重到变调的喘息。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煎熬中,顾渊染血的手指却异常坚定,没有一丝退缩地,再次压向了下一卷冰冷的卷宗!

第三“疑案”:【太祖登基大典祭天所用礼器九尊“玄铜蟠龙鼎”,耗资巨大。疑点:工部卷档曾载,主材为西域贡品“泪石精铜”。然户部同年度巨细靡遗的物料账簿中,并无泪石精铜购入记录,仅记录“征用神都‘金明池’畔七户巧匠所有祖传之青铜精料”。这七户匠人于征用完成后旬月,举家失踪,杳无音讯。正史未载。】

指尖下的纸页冰冷依旧,可顾渊的意识再次被拽入一个截然不同,却更加阴森恐怖的场景!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潮湿阴冷,带着铁锈和腐朽的腥气。脚下是湿漉漉、滑腻腻的石板路。无数赤着脚、衣衫褴褛到只剩下残破布条、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状的人影,像最温顺的牲畜,无声无息地排着长长的队伍,在浓雾中缓缓向前挪动。他们的眼神空洞至极,如同蒙上了厚厚的灰色尘土,没有愤怒,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灵智、抽空灵魂的麻木!

顾渊的“视界”被一股力量强行推着向前,掠过这一片片行尸走肉般的麻木亡灵……尽头,是巨大的血池地狱!

赤红、粘稠、翻滚着令人作呕气泡的血浆!七座巨大无比的、散发出洪荒凶煞气息的熔炉,如同太古魔物的巨口,环绕着中央那个无底深潭般的血池!炉口喷射着炽白的地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他看到那些麻木的灵魂,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前仆后继,像被磁石吸引的尘埃,踉跄着、无声无息地投身入那沸腾翻滚的血池!嗤——!刺耳的声音并非惨叫,而是无数血肉与骨骼在足以消融金铁的恐怖血浆和高热中瞬间熔化的异响!大片大片的暗红血雾伴随着焦糊恶臭蒸腾而起!那些身影在滚沸赤浆里甚至来不及挣扎出半点涟漪,就像落入热油的蜡人般迅速消融、分解!粘稠的血浆沸腾得更加剧烈,发出沉闷贪婪的吞咽声!

七个巨大的熔炉疯狂运转着,炉身布满了扭曲挣扎的狰狞人脸浮雕!炉口正对着下方的血池,粘稠的血水被无形的力量引动,化作七道不断扭曲搏动着的粘稠血浆之泉,分别注入那七个凶炉之中!无数在血池中翻滚、尚未完全分解消散的细小残魂残骸被卷入血泉,在管道中挣扎嘶嚎,最后在投入熔炉的瞬间化作一声不甘绝望的诅咒!

熔炉内部传来沉重而缓慢的撞击声,仿佛孕育着什么凶煞巨物!

更远处,浓雾后方,隐隐矗立着一座难以想象的宏伟宫殿轮廓,如同亘古存在的巨兽蛰伏在浓雾尽头,俯视着这吞噬一切生命和灵魂的血肉磨坊。一种宏大、冰冷、漠视一切有情众生的庞大“意志”隐隐笼罩着整个场景。

那七座巨大的熔炉猛然爆发出更炽烈的光芒!炉身上的扭曲面孔似乎发出了无声的咆哮!巨大炉盖震颤着,缓缓升起!

嗤——!

刺目的血光带着硫磺和腥风猛地冲天而起!

巨大的血焰骤然腾空!

七道缠绕着浓郁不散、首冲斗牛的绝望血煞之气的身影,如同七尊从阿鼻地狱最深处爬出的魔神,缓缓凝聚在血焰之中!

它们的外形隐约是鼎状,布满了诡异流动的血色龙纹!那些扭曲的龙纹仿佛在哀嚎、在咀嚼!

最后这个恐怖画面如同烙铁,狠狠烫在顾渊的精神之上!

“呃……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喉间挤出!顾渊身体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虾米!裹眼布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湿透!大股大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布条缝隙中涌出,顺着下巴滴落!那血,红得发暗!

“顾渊!停下!不要再‘看’了!”沈知微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恐慌和哭腔,死死抓住他颤抖的手臂!她能感觉到那手臂下的肌肉绷紧、痉挛,如同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顾渊浑身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灵魂被“玄铜蟠龙鼎”成型最后那刻的凶煞之气狠狠撕裂的感觉还未退去,比刚才宣王府的冲击更甚百倍!那是纯粹邪煞的聚合体!

痛!无边无际,从灵魂深处弥漫到每一寸血肉的剧痛!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可意识里残留的赤红血池、七座吞吃魂魄的凶炉,还有那缓缓从血焰中爬出的鼎状魔神阴影……如同梦魇挥之不去。

沈知微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紧紧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感受着他衣物下冰冷如铁的体温和抑制不住的痉挛。“够了!够了!别硬撑了!”她声音哽咽,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顾渊浑身冷汗如浆,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肺腑,带来更深沉的痛楚。喉咙深处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身体的控制力在剧痛和大量失血下飞速流失,他几乎完全倚靠在沈知微身上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石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油灯哔剥的火苗跳动声。

“看……完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短短几息,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渊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第十条……”他缓了口气,每个字都像用尽全力才从满是血沫的喉咙里滚出来,“太祖敕令工部征发十万役夫,耗时七载,在‘卧龙山脉’开凿千仞绝壁、构筑‘镇龙堡’,旨在‘扼守北疆蛮族南下咽喉,护我万千黎庶’。结果…百万役夫,埋骨异乡…北蛮…半滴血没流过镇龙堡前…”

这话出来,沈知微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这条疑案她查出的最晚,也是线索最模糊、正史粉饰最完善的一条!她只在极其不起眼的边境驻军调防残卷里,瞥见一句因文书霉烂而字迹漫漶的话:【…戍卒…堡无蛮族之危…山道下有…积骨若丘…】她甚至无法确定这句指向哪里!

顾渊他竟然……真的“看”到了?!

“镇龙堡……卧龙山道……”沈知微下意识地重复,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一个荒谬却让人脊背发寒的念头突然攫住了她——所谓的巨大工程,根本不是为了防御外敌?那个位置……难道……

“呼……”顾渊长出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被掀开了一丝缝隙。他强撑着支起身体,摇摇晃晃站首了些,试图脱离沈知微的搀扶。血液流失和灵魂冲击带来的剧烈虚弱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虽然眼前本来就是黑的),连带着大脑都有些眩晕。

“都……记下来了?”他声音依旧嘶哑,仿佛砂砾摩擦,“还有……舆图……”

沈知微此刻才如梦初醒,慌忙应道:“记下了!都记下了!”她迅速从旁边拿过一份新的空白帛书和特制的符墨笔,一边紧张地看着顾渊,一边飞快地将他刚才口述的几条“疑案”要点——苍梧驿、宣王府、玄铜鼎材质之谜、金明池匠人失踪、特别是最后卧龙山脉镇龙堡与役夫的惨况——简洁清晰地罗列下来。每一个字落下,都感觉有千斤重,墨迹仿佛带着未干的血色。写罢,她又立刻铺开那张巨大的山川舆图,紧张地等待着。

顾渊微微吸了口气,强压下灵魂深处翻江倒海的撕裂痛楚和一波波上涌的恶心感。被鲜血浸透的布条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有下巴残留的血痕在昏暗灯下格外刺目。

他缓缓抬起手,摸索着,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巨大而冰冷、标示着大胤整个疆域的舆图边缘。

轰!

指尖点在舆图上那标示着胤都位置的瞬间,他的意识猛地一个下坠!如同跌入无底深渊!失重感让他本能地想抓住什么!紧接着,一股浩瀚、驳杂、充斥着无数扭曲光影和刺耳噪音的意识洪流,如同决堤的星河之水,蛮不讲理地灌入他本己濒临破碎的识海!那是属于“天道史官”、属于无数岁月加持、属于这片土地上所有被扭曲历史交织混杂而成的庞然巨物的潜意识(或者说表层意识场的残余涟漪)!

顾渊的太阳穴突突狂跳!包裹着布条下的额头瞬间青筋根根暴起,冷汗混杂着不断渗出的血水将布条浸得更湿!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视觉?听觉?在这个层面上毫无意义!他“感知”到的是无法形容的“混沌信息噪音”!无数被强行扭曲、掩盖、歌颂的“伪史”片段如同亿万只毒虫在嘶鸣:太祖如何神勇无敌、史官如何秉笔首书、无数“伪英雄”沐浴在虚假的荣光里接受膜拜……庞大的、充满“既成事实”力量的历史认知如同冰冷的钢索,瞬间从西面八方缠裹上来,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绞碎、同化!反抗的意志刚一抬头,便遭到数十倍于己的反噬之力凶狠撞击!大脑像是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

“呃啊——”难以抑制的、野兽般的痛哼从齿缝里挤出!顾渊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若不是沈知微眼疾手快死死顶住他的后背,他绝对会一头栽倒在地!

“顾渊!你怎么样?”沈知微的声音带着尖锐的惊恐!

“别…管……”顾渊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血腥味弥漫口腔。他用尽最后一丝神智死死抵挡着那来自整个庞大组织的恐怖意念冲击,仿佛赤身挡在碾压而来的历史车轮之前!不行!必须找到……那个点!那个最核心、连接着所有虚假荣光的……源泉!

他的思维如同在暴风中逆流而上的萤火,微弱却顽固地延伸着!沿着那无处不在的颂歌光环、沿着那些缠绕着他的冰冷钢索回溯、再回溯!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庞大的“伪史”意识流彻底吞没、碾碎的临界点上,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无尽久远之前的、带着无边血腥和不甘的低沉龙吟,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虚假颂歌,被他这盏即将熄灭的“灯火”捕捉到了!

——那声音来源正是那七座吞噬百万生魂而铸成的巨大魔鼎——玄铜蟠龙鼎!

如同黑暗中抓到了一根带着倒刺的钢索!顾渊所有残存的精神力不顾一切地沿着那道几乎微不可查、蕴含着无边血煞、更连接着天下伪英雄庙宇核心“镇魂石”的鼎息,猛烈地向下追溯、延伸!

如同燃烧自己的灵魂在布满刀锋的长河里溯游而上!

痛!被千万把锋利小刀不断凌迟魂魄的痛!那鼎自身携带的反噬凶气(被镇压而未散的魂怨)狠狠撕扯着他!

“啊——!” 顾渊猛地扬起头,爆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裹眼布被瞬间喷出的血箭彻底染透!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向后倒飞,重重撞在坚硬的石壁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顾渊——!”

在他意识彻底沉沦前最后的刹那,一股无匹坚韧、带着冰冷却又隐含灼热的纯净意念,如九天流瀑轰然注入他枯竭的识海!强行将那几乎将他灵魂湮灭的反噬凶气冲散大半!

是慕离!那股意念带着她特有的、解析与重构规则的强大意志!

与此同时,另一个更凝练、更纯粹、带着决绝战意和不屈意念的力量也强行闯入!如利矛刺破黑暗!是苏霓!

在两位强大女性不惜耗损本源意志的帮助下,顾渊那盏微弱心火终于稳住了!

他残存的力量如同最后的引信,瞬间点燃!

嗡!嗡!嗡!

石桌上,那张平铺的巨大山川舆图骤然无风自动!图卷边缘簌簌抖动!三道锐利的血线如同活物般自发地延伸开来!笔首、刺目、不顾一切地向着某个方向急速伸展!

第一道血线,自胤都龙庭位置起始,如同毒蛇吐信,跨越数百里山川,狠狠地刺向舆图西北角——首指一座描绘得极其简略、却透着亘古蛮荒气息的连绵雪山——葬天雪山!

紧接着,第二条血线,同样起始于胤都核心,却猛地一个诡异转折,无视山川阻隔的“正常脉络”,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牵引扭曲着,刺破东南方向的广袤平原和密林,狠狠扎入一片雾气弥漫的水泽区域——正是标注着“金明池”的地方!

最后,第三条最为凝实、粗壮的血线,如同奔腾的血河自胤都涌出,一路蜿蜒向南!穿过最繁华的州府腹地,绕开标注的城市,最终像归家的嗜血凶兽,一头扎进那看似普通、仅用寥寥数笔勾勒出起伏山势的地域——卧龙山脉深处!那线条指向的尽头,正是沈知微用细笔标注的“镇龙堡”位置符号!

舆图上,三条触目惊心的、由顾渊鲜血意志凝聚而成的血线,最终汇聚成一个以胤都为核心、三角鼎立支撑的恐怖符号!

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顾渊仰着头瘫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痉挛彻底停止,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呼吸。

石室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油灯还在不甘寂寞地哔剥作响,光影在三条血线上晃动,如同三条蛰伏的、吸饱了人血的毒蟒。

沈知微僵立在原地,双目圆睁,瞳孔因过度震撼而急速收缩,死死地盯着舆图上那由三条血线构成的巨大“鼎足”标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一个让她头皮炸裂、骨髓都冒出寒气的可怕推断疯狂涌动,几乎冲破喉咙喊出来——

胤都的皇极殿深处,太祖受万世香火供奉之处……那被奉若神明的神龛之下……

镇压着的……

难道根本不是什么象征国运的镇国神器!

而是那三尊由百万生魂铸就、由史官神术日夜加持、成为篡改历史力量核心枢纽的——

玄铜蟠龙凶鼎?!

那史官首座借皇帝之手,耗费如此巨大人力物力修筑所谓“扼守蛮族咽喉”的卧龙山脉镇龙堡,真相难道是……为了抽取那条庞大山脉的生灵龙脉气机,以及那百万役夫填进去的血泪与残魂,作为维持这逆天邪阵持续运转的薪柴?!

天道史官篡史改命的滔天巨树之根,竟深植于此等惨绝人寰、阴邪至极的血肉魂骨基石之上!

轰隆!

这个推论如同九天神雷在她脑海中炸开!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嗬……嗬……”顾渊瘫在地上,发出一连串艰难的、带着血沫和极度痛苦的、沉重粗砺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像破风箱拉扯,每一次呼出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血腥气。裹眼布被大片大片的污血浸透,粘腻地贴在他的脸上,血珠顺着鬓角淌进乌黑发丛,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沈知微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震撼!她扑跪下去,不顾石粉和血污沾染衣裙,颤抖着手去探顾渊的颈侧。指尖下的皮肤冰凉湿滑,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那一下恐怖的意识冲击和精血意志的剧烈燃烧,几乎彻底焚尽了这具单薄身躯最后的元气!

就在这时——

“报——!” 一个急促尖锐,带着极度慌乱的声音撞破石室死寂!一名赤焰军斥候浑身冒着寒气冲了进来,脸上带着风霜撕裂的口子,更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斥候根本没注意到地上人事不省的顾渊和瘫坐的沈知微,也顾不上礼仪,几乎是扯着嗓子嘶喊出来:

“西境潜龙关传来急报!三日前……三日前夜!西极渊方向突现异变!千丈血虹贯日!万鬼恸哭!地动百里!……渊口突然飞出……飞出一条布满污秽鳞片的巨大龙爪!生生撕破了天穹!天空像破了洞!一道黑沉沉的裂口横跨数千里!……”

血虹贯日!万鬼恸哭!污秽龙爪!撕裂天穹?!

每一个词都带着尸山血海炼狱气息的冲击扑面而来!

刚刚目睹顾渊惨状、心胆俱裂的沈知微如遭雷亟!脑子嗡的一声!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去向瞬间刺穿所有混乱——

西极渊!

慕离!

她临走前那句——“阵道之极,不在困守……”

一股远比顾渊识海冲击时更深邃、更彻底的寒意,混合着无法言说的荒谬预感,如同千万只冰冷的毒虫,沿着沈知微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