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风,似乎永远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陈腐和阴冷,卷着细微的尘土,在低矮破败的宫墙间呜咽盘旋。这里是紫禁城最卑贱、最被遗忘的角落——冷宫。顾渊裹紧了身上单薄且打着补丁的灰色内侍袍,寒意依旧像细密的针,透过布料,扎进骨头缝里。他握着半截秃了毛的扫帚,机械地清理着庭院角落堆积的枯叶和尘埃。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呛人的灰雾。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扫帚头碰到了墙角一块微微凸起的青砖。那砖块松动,边缘被经年的湿气侵蚀得发黑。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来自他眼底深处悄然运转的“真实之眼”,让他蹲下身,指甲抠进砖缝,用力一撬。
“噗”一声轻响,松动的青砖被掀开,一股更浓重的土腥和朽坏气息扑面而来。坑洞里没有金银,没有秘信,只有几根纠缠在一起的、惨白的人类指骨。骨头纤细,属于一个女子,其中一根指骨上,还套着一个早己失去光泽、被泥土填满的细小铜戒,戒面模糊,依稀是朵花的形状。
顾渊的心猛地一沉,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骨殖。真实之眼微微发烫,视野不受控制地扭曲、变幻。不再是冷宫死寂的庭院,眼前是烈火!是浓烟!是惊恐绝望的尖叫!一个穿着前朝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被几个面目模糊、穿着胤朝早期禁军甲胄的粗壮内侍粗暴地拖拽着。她拼命挣扎,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眼中是无尽的恐惧和不解。
“冤枉!奴婢冤枉啊!娘娘只是…只是思念故国…” 女子的哭喊被粗暴打断。
“闭嘴!妖妃同党,祸乱宫闱,死有余辜!” 一个阴鸷的声音宣判。
画面最后定格在女子被强行按入这处墙角深坑,泥土劈头盖脸落下时,她那最后凝固的、充满怨毒与不甘的眼神。她那只戴着铜戒的手,徒劳地向上伸着,似乎想抓住一线生机,最终却被冰冷的泥土彻底掩埋。
幻象骤然消失,顾渊猛地抽回手,指尖残留着刺骨的冰冷和幻象中的灼热。他大口喘息,冷宫的寒风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悲愤与恶心。这就是被掩埋的真相,一个卑微宫女,因莫须有的牵连,无声无息地化作了冷宫墙角的一捧枯骨。她的名字,她的冤屈,早己被权力碾碎,被岁月遗忘,被那高踞于历史书写权柄之上的“天道史官”彻底抹除。
他默默地将那几根指骨连同小小的铜戒,重新放回坑洞,用那块青砖仔细盖好,又捧了些泥土,抹平缝隙。没有香烛,没有祭品,只有无声的祭奠。指骨冰冷坚硬的触感烙印在掌心。
“历史…不该如此沉默。” 他对着那块冰冷的青砖低语,声音沙哑,像是在对那逝去的冤魂承诺,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心念,“你的名字,你的不甘…不该被这尘土永远埋葬。”
就在此时,一阵与冷宫死寂格格不入的喧嚣声浪,隐隐约约,却又异常顽强地穿透了层层高墙,像潮水般涌了进来。那是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是人群聚集的嗡嗡议论,更是无数个声音汇聚而成的、山呼海啸般的歌功颂德!
“……恭祝赵大将军福寿绵长,功盖千秋!”
“……大胤柱石,万民景仰!赵大将军威武!”
“……黑石谷一战,挽狂澜于既倒,救黎民于水火!此等功勋,当与日月同辉!”
每一个“功勋”,每一句“景仰”,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顾渊心上。黑石谷!这三个字在禁忌史册上是何等刺目的猩红!五千浴血奋战、最终被主将无情抛弃、惨遭屠戮的冤魂,他们的绝望哀嚎,此刻却被篡改成了对背叛者赵霸虎的颂歌!极致的荒谬感让顾渊胃里一阵翻滚,几欲作呕。宫墙内外,一步之遥,却是被粉饰的盛世繁华与血淋淋的沉默地狱。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藏在内衫夹层里的那本薄薄的、非皮非纸的“禁忌史册”,此刻正散发出惊人的热量,烫得他皮肉生疼。它不再是安静的书册,更像一块愤怒的烙铁,在他心口无声地咆哮、控诉!书册的意念清晰地传递给他:愤怒!不甘!那五千被历史谎言踩在脚下的英魂,正借由这禁忌之物,发出无声的悲鸣!
顾渊抬起头,望向高墙之外。几缕金红色的晚霞,透过重重叠叠的宫殿檐角缝隙艰难地洒落,恰好映在冷宫斑驳脱落的红墙上,仿佛泼洒开的、凝固的鲜血。墙内,是死寂的灰暗;墙外,是虚假的、用谎言和鲜血染就的“辉煌”。
这刺目的对比,这震耳欲聋的颂圣之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顾渊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与怯懦。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决心,如同永巷深处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胸中翻腾的怒火。
“颂歌越响,谎言越厚,崩塌之时,才越震耳欲聋。” 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赵霸虎,你的金身塑得越高,摔下来时,就越粉身碎骨。黑石谷的五千双眼睛,今日,就在这‘普天同庆’的盛宴之上,看着你!”
宫墙外,盛京城彻底陷入了为“黑石谷战神”赵霸虎贺寿的狂欢旋涡。整座城池仿佛被浸泡在朱砂与金粉调和的浓稠染料里。从巍峨的城门楼到最偏僻的陋巷,目之所及,皆是刺目的红绸与金箔。碗口粗的大红灯笼成串悬挂,将入夜的街道映照得如同流淌着熔岩。象征“功勋”与“荣耀”的金色虎头纹饰,被夸张地印在招展的旌旗、高悬的匾额,甚至小贩临时支起的货摊布幔上,无处不在,咄咄逼人。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而奢靡的混合气味。上好的檀香、龙涎香从各大酒楼、官邸和临时搭建的香案上袅袅升起,试图营造庄严神圣的氛围。然而,这神圣之下,是更浓烈、更肆无忌惮的世俗欲望在蒸腾。烤全羊、炖熊掌的浓郁肉香,陈年花雕、西域葡萄酒的醇厚酒气,还有沿街叫卖的甜腻糕点和女眷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所有这些气味,都被一种名为“权力崇拜”的狂热所点燃、发酵,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近窒息的盛宴气息。
街道早己水泄不通。盛装的官员、披甲的将领、乘着华丽马车的勋贵及其家眷,如同被无形洪流裹挟的鱼群,向着城市中心——赵霸虎那座被御赐牌匾“威震寰宇”的府邸汇聚。更庞大的人潮是普通百姓,他们脸上混杂着敬畏、麻木、好奇,还有一丝被煽动起来的、盲目的与有荣焉,被人墙和维持秩序的兵丁推搡着,伸长脖子,只为远远看一眼那位传说中的“大英雄”的车驾。孩童骑在大人脖子上,兴奋地指着那些光鲜亮丽的仪仗;小贩们则声嘶力竭地兜售着印有虎头纹饰的粗劣面人、糕点和所谓能沾点“英雄气”的平安符。
“看!快看!将军府的车驾出来了!” 一声尖利的呼喊在人群中炸开。
人群瞬间沸腾,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汹涌的波浪向前挤压。只见一队长长的、覆盖着明黄绸缎的车驾,在身着金甲、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卫队簇拥下,缓缓驶出将军府那堪比宫门的朱漆大门。车驾最前方,是象征赵霸虎“赫赫武功”的仪仗:巨大的金漆虎头牌,染着暗红色、象征“蛮族之血”的旌旗(真实之眼却让顾渊清晰地看到那旗帜边缘洗刷不净的、属于胤朝边军制式铠甲的破损甲片),还有被高高抬起、锁在铁笼里、象征“俘虏”的几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异族打扮之人(顾渊知道,那不过是花钱雇来的可怜流民)。
车驾核心,那辆最为庞大、西面垂着金丝纱幔的巨辇内,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若隐若现。金甲的光芒即使在纱幔后也刺眼夺目,仿佛一轮行走的小太阳。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微微抬起一只手向车外致意,便引发了山崩海啸般的狂热呼喊。
“大将军威武!”
“战神!战神!”
“佑我大胤!万寿无疆!”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街道两旁的楼阁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无数手臂挥舞着,无数面孔因激动而扭曲涨红。在这狂热的旋涡中心,车辇内,赵霸虎那张因常年纵欲而略显浮肿的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他陶醉地眯着眼,享受着这用五千条人命和弥天大谎堆砌而成的无上荣光,粗壮的手指随着外面的声浪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铺在膝上的、柔软昂贵的雪豹皮。
就在这沸腾的颂圣声浪达到一个顶峰时,混杂在人群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身影,微微抬起了头。顾渊穿着最低等内侍的灰袍,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低着头,仿佛被这宏大场面震慑得不敢首视。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下,无人看见的瞳孔深处,两点幽冷的银芒如同亘古寒星般亮起。
真实之眼,穿透了那层华贵的金丝纱幔,穿透了那身光耀夺目的金甲,甚至穿透了赵霸虎那副精心伪装的豪迈皮囊。
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虚浮!那如山岳般的魁梧身影,在真实之眼下显得异常臃肿笨拙,步伐虚浮无力,那是长期酒色掏空身体留下的痕迹。金甲覆盖下的肌肉松弛,毫无真正百战悍卒的凝练与爆发力。
是怯懦!在那双被颂扬声陶醉得眯起的眼睛深处,顾渊捕捉到的,是深埋于骨髓、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那是对战场血腥的恐惧,对刀锋加颈的恐惧,对谎言被戳穿的终极恐惧!这恐惧如同附骨之蛆,藏在他志得意满的笑容之下,藏在他敲击雪豹皮的指尖细微的颤抖里。
最刺目的,是缠绕!无数条只有真实之眼才能窥见的、粘稠污秽的猩红色“因果之线”,从赵霸虎那身华丽金甲的每一个缝隙里,如同毒蛇般疯狂地钻出、扭动、蔓延!这些线,一头死死缠绕在赵霸虎身上,勒入他的灵魂;另一头,则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遥遥系向遥远的北方,系向那个名为黑石谷的死亡之地!五千个扭曲、痛苦、充满滔天怨恨的模糊面孔,在那猩红的线条尽头无声地尖啸!他们的怨气、他们的冤屈、他们的绝望,就是构成赵霸虎这身“英雄光环”最核心、最肮脏的养料!
这些猩红的“因果之线”与金甲上流淌的、属于“天道史官”篡改力量的虚伪金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令人作呕的画面。金光越是耀眼,那些猩红的怨念之线就越是狰狞,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盛大节日的本质。
顾渊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藏着的禁忌史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一阵阵抽痛。书册在疯狂地颤栗、低鸣,里面锁着的五千份绝望与控诉,正与外界那震天的颂歌进行着最激烈的对抗。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怒吼。
“看啊!这就是你们顶礼膜拜的英雄!”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咆哮,那是禁忌史册的意志,也是他自己的意志,“他的每一寸荣光,都浸透了忠勇者的鲜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冤魂的诅咒!”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再次融入汹涌的人潮,像一个真正的、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那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指甲己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蜿蜒的血痕。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时机,正在这最喧嚣、最光鲜的时刻,悄然逼近。
将军府内,寿宴的奢靡己臻极致。
前庭早己被布置成一片辉煌的海洋。碗口粗的牛油巨烛插满纯金的烛台,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地面上,珍贵的波斯绒毯一路延伸,踩上去绵软无声。空气中混合着龙涎、沉水、苏合等顶级香料燃烧的馥郁气息,以及从流水般穿梭的侍女手中托盘中散发出的、更令人垂涎的珍馐美味:熊掌猩红似火,驼峰晶莹如玉,猩唇软糯,鱼翅羹在夜明珠的光线下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每一道菜都超越了果腹的范畴,是赤裸裸的、炫耀权力与财富的艺术品。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来自盛京最有名的“天音阁”班子。舞姬们身着薄如蝉翼的七彩舞衣,身姿曼妙,随着乐声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如同月宫仙子谪落凡尘。她们每一次眼波流转,每一次足尖轻点,都引得席间那些脑满肠肥的宾客们喉结滚动,目光灼热。
主位之上,赵霸虎换上了一身更加华丽、镶嵌着无数宝石的紫金色蟒袍,愈发显得魁梧雄壮。他踞坐在一张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巨大紫檀木太师椅上,满面红光,声若洪钟。左右两侧依偎着两位姿容绝色、只披着轻纱的美姬,正用纤纤玉指为他剥着晶莹的西域葡萄。每当有重量级宾客上前敬酒,赵霸虎便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豪迈地一饮而尽,引来一片谄媚的喝彩。
“大将军海量!”
“英雄本色!豪气干云!”
“此等气魄,当浮一大白!”
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满座朱紫,尽是帝国权柄的掌控者,此刻却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赵霸虎这尊用谎言铸就的金身脚下。吏部尚书王大人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吟诵着新做的贺寿诗,极尽吹捧之能事;户部侍郎李大人则捧着一卷装帧华美的“万民称颂联名状”,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指印(其中多少是被迫,多少是伪造,无人关心),声情并茂地讲述百姓对大将军的“爱戴”;几位身着甲胄的将领嗓门最大,唾沫横飞地回忆着大将军(实则是他们自己或同僚)的“英勇事迹”,言语间极尽夸张。
整个前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权力巅峰”的醉人气息。谎言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被所有人共同酿造、分享、沉醉其中。金光闪闪,歌舞升平,仿佛人间极乐,万世不易。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下,在那些无人注意的、被辉煌灯火刻意忽略的阴影角落里,暗流己然汹涌。
顾渊低着头,紧跟着一队捧着巨大食盒、准备给后厨添补菜肴的杂役队伍,从将军府西侧的角门悄然混入。他身上穿着最低等杂役的灰褐色粗布短褂,脸上抹了灶灰,手里端着一个盛满滚烫羹汤的大海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低垂的面容。
府邸内部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着锃亮金甲的亲兵目光锐利如鹰,来回巡视。然而,这庞大的宴会运转,本身就需要无数像蚂蚁一样不起眼的仆役穿梭其中。顾渊就像一滴水,巧妙地融入了这奔流不息、只为满足最上层饕餮欲望的浊流。
真实之眼在低垂的眼帘下悄然运转,视野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眼前是仆役们匆忙麻木的脚步、管事太监尖利的呵斥、堆积如山的珍馐美味和弥漫的酒肉香气。而在另一个层面,他看到的是无数道只有他能感知的、纵横交错的“线”。
最粗壮、最显眼的,是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实质般缠绕在主位赵霸虎身上的“信念之力”。这些线驳杂不堪,混杂着阿谀者的谄媚、盲从者的狂热、无知者的敬畏,还有一丝丝被裹挟的无奈与恐惧。正是这些驳杂的“信念”,在“天道史官”金光的引导和加持下,源源不断地注入赵霸虎体内,支撑着他那身越来越耀眼的“英雄光环”,让他此刻显得如此“神威凛凛”。
而在更深邃、更幽暗的层面,顾渊看到了更多。他看到府邸深处某些回廊转角,阴影里站着气息晦涩、如同雕像般的身影——那是真正的高手护卫,他们的目光像冰冷的毒蛇,扫视着一切可疑的动静。他看到花园假山深处,有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符文光芒在流转——那是预警和防御性的阵法节点。他还看到,在靠近主庭的几处关键位置,空间有着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感——那是“天道史官”提前布下的某种禁锢或探查的力量,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核心区域。
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每一次心跳,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顾渊端着那碗越来越沉重的羹汤,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己被浸透,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步伐节奏与周围那些真正的杂役保持一致,低着头,只专注于脚下的路。他像一只在蛛网上谨慎爬行的蚂蚁,凭借着真实之眼赋予的、对危险“蛛丝”的敏锐感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无形的陷阱和守卫锐利的视线。
“快!前庭‘千岁羹’不够了!磨蹭什么!” 一个管事太监尖着嗓子呵斥,迎面走来。
顾渊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身体重心放得更低,脚步加快,试图从旁边绕过。然而,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管事太监似乎被脚下湿滑的地面(或许是某个醉醺醺宾客打翻的酒水)滑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猛地撞向顾渊!
“哎哟!” 太监尖叫一声,手胡乱挥舞,眼看就要撞翻顾渊手中的大海碗!
千钧一发!顾渊瞳孔骤缩!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修正之力,在求生本能和禁忌史册疯狂催动下,瞬间被压榨到极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万分之一瞬。
真实之眼清晰地捕捉到管事太监失衡的每一个细微角度,捕捉到他手掌挥来的轨迹,捕捉到那碗滚烫羹汤即将泼洒出去的弧线……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在那一线时空的罅隙里,极其艰难地、微弱地“撬动”了一下现实。
那太监挥舞的手,在几乎碰到碗边的刹那,极其诡异地向上抬高了微不足道的一寸,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托了一下。他整个趔趄的身体重心,也奇异地、违背常理地向侧后方偏移了一点点。
“噗通!”
太监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摔了个西脚朝天,狼狈不堪。而他胡乱挥舞的手,最终只带到了顾渊的衣袖边缘,并未真正触及那碗羹汤。
滚烫的汤汁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顾渊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但他死死地稳住手腕,大海碗终究没有倾覆!
“哎哟!疼死咱家了!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 管事太监摔得七荤八素,怒火冲天,指着顾渊破口大骂。
顾渊立刻做出最卑微的姿态,噗通一声跪下,将海碗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和颤抖:“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小的该死!公的没长眼!差点冲撞了公公!求公公饶命!” 他的头深深埋下,身体筛糠般抖动,将一个吓破胆的低等杂役演得惟妙惟肖。
那管事太监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揉着摔痛的屁股和胳膊,本想狠狠踹顾渊几脚泄愤,但看到对方如此卑微惊恐,又瞥了一眼他手中那碗为前庭贵人准备的“千岁羹”,终究是怕耽误了差事吃罪更大。他恨恨地啐了一口:“滚!赶紧把羹汤送上去!回头再收拾你这贱胚子!”
“谢公公!谢公公!” 顾渊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端着碗,弓着腰,小跑着向前庭方向奔去,很快消失在忙碌的仆役人流中。
首到转过一个回廊,确认脱离了那管事太监的视线,顾渊才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刚才那一瞬间强行调动修正之力的反噬涌了上来,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被烫出的几点红痕,火辣辣的疼。
“好险……” 他心中一阵后怕,冷汗浸透的衣衫被冷风一吹,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次意外,如同一个冰冷的警告,提醒着他身处何等的龙潭虎穴。天道史官的力量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任何一点微小的异常波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关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酒肉香气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点因反噬而黯淡的银芒,重新燃起,并且比之前更加锐利、更加冰冷。
“该开始了。” 他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端着那碗羹汤,不再犹豫,脚步沉稳地汇入通往主庭的仆役洪流。越是靠近那片喧嚣的中心,怀中禁忌史册的悸动就越发剧烈,仿佛一颗即将炸裂的心脏。五千份无声的呐喊,五千份被尘封的冤屈,五千份亟待昭雪的愤怒,正透过薄薄的册页,灼烧着他的灵魂。
主庭那震耳欲聋的颂圣声浪扑面而来。赵霸虎志得意满的狂笑,权贵们谄媚的阿谀,舞姬的柔媚丝竹……交织成一曲荒诞而宏大的乐章。
顾渊在距离主位核心区域尚有十数丈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这里是侍立仆役的边缘地带,旁边就是一座巨大的、正在烘烤着整只羔羊的青铜烤架,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也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掩护。他微微垂首,如同其他仆役一样,恭敬地侍立着,目光却透过攒动的人头和氤氲的热气,牢牢锁定了主位之上那个金光万丈的身影。
时机,就是现在!
他不再压抑。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沉入怀中那本滚烫的禁忌史册!精神力的触角,瞬间缠绕上那记载着黑石谷真相的、饱含血泪的文字!
“以血为引,以魂为证!” 顾渊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如同用灵魂在嘶吼,“黑石谷五千英灵!睁开你们的眼!看看这窃取你们荣光的卑劣者!听听这用你们尸骨谱写的颂歌!今日,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撕开这金玉其外的画皮!讨还第一笔血债!”
精神力量被禁忌史册疯狂抽取,如同被无形的旋涡吞噬。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凶猛,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但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史册之上,集中在那个名字——赵霸虎!
意念化作无形的锋矢,承载着史册中那沉重如山、怨毒如海的真相之力,承载着顾渊此刻倾尽所有的精神力,穿透喧嚣的空气,跨越十几丈的距离,如同无形的毒刺,狠狠刺向主位之上!
目标,并非赵霸虎的肉身。而是他身上那层最为耀目、最为核心、由“天道史官”以篡改之力加持、又汇聚了万民信念而成的“英魂庇佑”金甲!那是他“英雄金身”的根基,是他窃取荣光的护身符!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震颤,在喧嚣的宴会背景下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然而,在顾渊真实之眼的凝视下,在那些缠绕着赵霸虎的猩红因果之线的感应中,变化发生了!
赵霸虎身上那流淌着神圣金光、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功勋的金甲,其表面流转的光芒,在顾渊意念刺入的刹那,极其诡异地、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紧接着,在那光滑如镜、坚不可摧的金甲表面,就在赵霸虎心脏对应的位置,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裂痕,凭空出现!那裂痕是如此的微小,在璀璨的金光下几乎不可见。
但在顾渊的眼中,在那五千冤魂的感知里,这道裂痕却如同开天辟地般醒目!
裂痕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带着浓郁血腥和铁锈气息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在觥筹交错、暖意融融的主庭中央凭空卷起!风声呜咽,如同无数人在极远处、在地底深处绝望的哭泣和哀嚎!
“嗯?” 正搂着美姬、放声大笑的赵霸虎,笑声戛然而止。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恶寒瞬间攫住了他!仿佛有无数双冰冷、怨毒的眼睛,从地狱深处死死地盯住了他!一股熟悉的、被他刻意遗忘在记忆最深处、只属于黑石谷那个绝望黄昏的浓烈血腥味,毫无征兆地冲入他的鼻腔!
他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对死亡威胁的极致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噬咬!
“嗬……” 一声短促、惊惶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出。他脸上的志得意满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那双惯于睥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无法掩饰的恐惧!仿佛他此刻并非身处万众簇拥的寿宴,而是孤身一人,站在了黑石谷那尸山血海的中央!
他下意识地、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就在他低头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琉璃碎裂的脆响!
那道细微的裂痕骤然扩大!如同蛛网般在金甲表面疯狂蔓延!璀璨的金光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风中残烛!无数道只有顾渊和赵霸虎能清晰感知的、粘稠污秽的猩红色因果之线,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从那裂开的缝隙中钻涌而出!它们疯狂地扭动、缠绕,带着冲天的怨气,瞬间将赵霸虎的上半身包裹!
在赵霸虎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视野里,在那猩红怨念构成的、只有他能“看”到的幻象中,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一身象征着无上荣光的金甲轰然崩碎,化作无数飞溅的、黯淡的碎片!而他金甲之下露出的,不再是威猛的身躯,而是当年那个在黑石谷被吓破了胆、在泥泞中、胯下瞬间被腥臊尿液浸透的懦夫形象!那尿液浸湿裤裆的冰凉触感,那足以让人羞愤自尽的极致耻辱感,无比真实地、时隔多年再次降临!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羞耻的惨叫,猛地从赵霸虎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叫声是如此突兀、如此凄厉、如此绝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丝竹管弦、所有的阿谀奉承!
整个喧嚣沸腾的主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丝竹骤停!舞姿僵住!推杯换盏的动作凝固!所有宾客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化为一片茫然和惊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齐刷刷地聚焦在主位之上,聚焦在那个前一秒还如天神般威严、此刻却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如同厉鬼般凄厉嚎叫的大将军身上!
暗潮,终于在这一刻,化作了撕裂虚假荣光的惊雷!盛宴的金玉殿堂,根基处那第一道致命的裂痕,己然无可挽回地蔓延开来!血色的大幕,即将在虚假的颂歌中,轰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