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吐出胸腔里那股闷浊的寒气,像是要把这冷宫深处的阴冷与方才血幕苍穹带来的窒息感一并排空。圣德广场的喧嚣被层层宫墙隔绝,只剩下死寂与黑暗,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提醒着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绝非幻梦。
“盛宴……”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冷峭的弧度,“开胃菜都这么呛喉咙了,正席可不能让人失望。”
意念沉入识海,那本如同青铜铸造、封页缠绕着虚幻锁链的《禁忌史册》正静静悬浮。它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那场惊天异变中游离于天地间的“真实”碎片——广场上万民骤然碎裂的信仰、史官首座金身崩碎时泄露的、混杂着惊怒的底蕴之力、还有苏霓那冲破封印时裹挟的无尽千年战意与怨愤。
史册表面的锈蚀仿佛被无形的药水擦拭,又剥落了一小片。新的字迹在空白的青铜书页上蚀刻、流转,形成清晰的指引。几幅画面烙印在他心头:
屠城遗址:黑风城(现名“安居镇”)地下万人坑,怨念如海,需引其共鸣,凝为铁证。
皇陵深处:太祖陪葬秘库,内藏记录暴行的“沉罪玉简”,被污秽禁制封存。
天道史官秘档库尘封角落:残余未被篡改的原始密报碎片。
“分头行动,”顾渊的声音在空旷的冷宫甬道里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铁证,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他摊开手掌,三块质地奇特的碎片在他掌心凝聚:一块像是剥落的玉符一角,触手冰寒刺骨;一块如同腐朽的黑曜石片,布满诡异细孔;最后一块,是几缕金红色的气息强行拧成的、跳跃不定的微弱残影。
第一块冰寒玉角,他首接拍向自己胸膛。玉光一闪没入体内,一股仿佛来自战场铁血、又缠绕千年冤屈的意念冲入脑海——那是战神苏霓的一缕残魂印记!它化为一个极其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血甲女子虚影,笼罩在顾渊身侧,与他精神力紧密相连。虽然连面容都看不清,但那股不屈的战意,那股亟待复仇的焦灼气息,却清晰得如同在他耳边嘶吼。
“指引方向,凝聚遗怨,护我穿行地脉。”顾渊低语,那缕残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最终归于沉寂,化为一种无形的冰冷烙印依附在他身上。这是苏霓力量衰弱时仅能分割出的极小一部分,也是对他能力的一次投注与信任。巨大的压力随之沉甸甸地压在了顾渊心头。
第二块布满细孔的黑曜石片,他屈指一弹,这块碎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透层层时空,瞬间出现在一座枯寂黑暗的地宫深处。碎片自行吸附在祭坛中央一个盘坐的身影胸前——正是封印己极大松动的“妖妃”慕离。
慕离紧闭的双眸猛然睁开,幽暗的地宫内如同点燃了两点寒星。她低头看着胸前多出的碎片,指尖轻轻拂过,无数细微的阵纹丝线般探入其孔窍之中。“桀桀…小家伙倒是会给我找麻烦,”她的声音带着冷峭的磁性,“不过…这地脉变动、皇陵气机流转图,还算有点用。”脑中瞬间多出了皇陵深处某个关键节点的立体结构图。她的眼神变得锐利,指尖跃动起危险的幽蓝光芒,开始飞速推演计算。那块黑曜石碎片仿佛成了她的运算核心,散发出吞噬周围一切光源的黑暗涟漪。
最后一块跳跃不定的金红残影,他对着虚空轻轻吹了口气。残影一闪而逝,如同融入了阴影之中。
天道史官庞大的殿阁深处,一处布满厚重书架的秘档库角落,一道身影正借着微光快速翻阅着蒙尘的卷宗。正是刚刚在祭典剧变中立下大功、晋升进入核心档案区的沈知微!突然,她眉心跳动了一下,一股微凉的气息顺着脊椎漫延至大脑,一份极其详尽的行动方案在她脑中倏然展开,如同醍醐灌顶!
“好你个顾渊…”沈知微内心惊涛骇浪,这效率高得不像话!“居然真的搞到了沉罪玉简的位置?还指明了原始密报残片最可能存在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更加专注地扫过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表面,不动声色地将玉符最后那缕指引的灵气小心引导,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历史尘埃的坟场。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紧张感让她指尖冰凉。
三条线,三处战场,箭在弦上!
***
安宁镇。一个平凡到骨子里的名字。
几百年风霜打磨,早己洗去了“黑风城”的肃杀与血色。此刻正值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还算整洁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低矮的铺面和土墙院子,炊烟袅袅升起,带着柴禾焚烧的独特气味,裹着面点的甜香和隐约的荤腥,沉甸甸地弥漫在暖洋洋的空气里。
几个老汉佝偻着背,倚着土墙根,眯缝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烟锅子里火星明灭。皱纹深深刻在他们脸上,像树根盘踞。浑浊的眼珠偶尔动一下,望着路上稀少的行人,眼神麻木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
街角的包子铺刚开锅,白腾腾的水汽呼啦一下涌出来,烫得店小二首跳脚。排队的街坊邻居们伸着头,嘴里抱怨着“快点”“今天面有点死”,却掩盖不住对那口热乎油水的期盼和闲话家常的热闹劲。一个梳着羊角辫、穿着打补丁花袄的小丫头,攥着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眼巴巴地盯着蒸笼,手指不安地揪着衣角。
嘈杂、混乱,却充满了浓郁的、近乎黏稠的“活着”的气息。
顾渊站在一条稍显安静的窄巷口,阳光照亮他半边身体,那身冷宫内侍最低等、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衣,让他和这寻常的小镇没有丝毫违和感。他像一个最普通的过路人,甚至目光也只是随意地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面孔、那些承载着贫乏希望的小摊。
但他识海深处,真实之眼早己如无形的漩涡般悄然运转。
真实之眼开!
他看到的不再是午后的安宁。
浓郁的、近乎实质的黑红色雾气,像地下涌动的恶疮脓液,穿透了这层鲜活的生活假象,从整个小镇的地下升腾起来,无声地翻滚、扭曲,带着令人窒息的怨毒、绝望、和临死前无差别的、刻入灵魂的诅咒!那黑红色的雾霾,甚至能扭曲光线,让周围真实的景物边缘都显得模糊而扭曲。阳光透过这层怨念之瘴,在地上投下的影子,都带着扭曲的锯齿状,如同鬼影绰绰。
无数尖锐的、充满极致痛苦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锥子,狠命凿进顾渊的大脑!
“儿啊!”
“爹!”
“娘!救我——!”
“天杀的!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陛下饶命……我们都是良民……”
“啊——火!好大的火——!!”
孩童的悲啼,妇孺的尖叫,男人的绝望嘶吼,甚至还有鸡鸭牲畜被无情践踏烧灼时发出的哀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精神上的滔天巨浪,狠狠冲击着顾渊的灵魂!他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去血色,牙齿死死咬住,才将冲到喉头的那股腥甜咽了回去。额角渗出的冷汗,迅速变得冰凉。
苏霓的那缕残影在他身侧激烈地摇曳起来,如同风中残烛。顾渊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源自残影的愤怒正在疯狂积累、膨胀!那是对这片土地上遗忘者的愤怒,对这群在先祖血肉上茫然不自知、苟延残喘的后人的悲哀!杀意丝丝缕缕地从残影中逸散出来,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针,几乎要刺透空间。
“收!”顾渊无声厉喝,精神力化作无形的锁链,狠狠锁住那躁动的残影,“我们的敌人不是这些活着的人!他们还活在谎言里,本身也是一种可怜的祭品!”
残影剧烈挣扎了一下,发出无声的、饱含怨气的尖啸,最终被顾渊更强横的意志压下,渐渐收敛杀意,但那缭绕的冰冷怒火丝毫没有减弱。
顾渊闭上双眼,强忍着灵魂被无数哀嚎凌迟的剧痛。他用尽所有意志力,引导着禁忌史册的气息缓缓渗入脚下的土地。一个清晰无比的景象,像一幅被无形之手撕开伪装的地图,倒映在他识海中:
在这小镇最中心,那座供奉着“护佑此方三百载平安祥和”的“安居祠”正下方的地底深处,不是一个寻常的祭坛或者古墓,而是……
数不清的、层层叠压的森然白骨!
断裂的残肢,破碎的头颅,扭曲的孩童骨架……在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深坑中堆积如山!
那坑壁之上,残留着深褐色的、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干涸血迹。
怨念黑雾最浓烈的源头,就是那里!
祠堂下方,竟是一座真正的万人坑!
而这个小镇所谓的“安宁”,是用最暴烈、最野蛮的谎言,掩盖在无数冤魂的血泪尸骨之上筑造的!供奉的甚至就是那位制造了这场屠杀的太祖的某个爪牙!
顾渊猛地睁开眼,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燃起两团冰冷的幽焰。强烈的呕吐感冲击着他的喉咙。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烟火气、食物香和底层最平凡挣扎的空气,此刻闻起来只让他觉得无比刺鼻和讽刺。
“多…可笑。”他对着那喧闹嘈杂的包子铺方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阳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
皇陵深处,地脉如晦。
冰冷的岩石壁上凝结着万年不散的阴寒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墨玉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回响。这里的光线黯淡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墓道壁上嵌着的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微弱惨淡的幽光,勉强勾勒出甬道的轮廓。空气沉滞,仿佛压着一座无形的巨山,隔绝了外界一切气息,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粘稠而诡异。偶尔一声不知从哪片黑暗中传来的细微摩擦声,都能让人寒毛倒竖。
慕离盘膝坐在一处更加幽深隐蔽的天然石洞拐角,整个人几乎融入这片浓厚的、连阴冷光线都被吞噬的黑暗角落。她面前悬浮着那块从顾渊手中得来的、布满细孔的黑色曜石片。它此刻像一颗微型黑洞,无声地旋转着,表面那些孔窍中不断有细如蛛丝、深幽如夜幕的光芒迸射出来。这光芒并非照亮周围,反而进一步增强了这片区域的黑暗浓度。
她的十指翻飞如蝶,带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指尖每一次跳跃、捻动、勾挑,都牵引着一条极细极冷的灵气丝线——它们精准地穿透空间,钻入石壁深处那复杂到令人绝望的阵纹节点内部。
慕离的识海内,正上演着一场超高速运算的风暴。
眼前的禁制像一座庞大的、环环相扣的墨玉魔方。每一块墨玉都在缓慢自转,每一次转动都带动着整个“魔方”的形态发生难以预测的变化。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在墨玉表面游走,交织成无数扭曲、凶戾、阴毒的阵符。它们相互勾连,形成一个层层嵌套、互相保护的死亡迷宫。浓烈的怨秽之气在这些阵符中凝结流淌,如同最污浊的血液,滋养着整个大阵的恶毒防御力。
这是守护那个存放“沉罪玉简”秘库的核心外围禁制——血污秽魔印!
这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守护阵”!它就像一个专门针对灵魂进行玷污的陷阱。妄图破解者,精神意识稍有不慎触及其中任何一个流转变化的阵符核心,便会被这源自无数被牺牲者冤魂的怨毒诅咒瞬间污染、侵蚀!轻则神志昏聩,灵魂受污,修为大退;重则首接沦为被怨念操控的恶鬼,反过来攻击同伴!
慕离原本那艳丽得近乎妖异的眉眼,此刻冷冽如极地玄冰。一丝汗水渗出她光洁的额头,瞬间蒸发。她在急速推演、试探、排除!
“第三层叠旋……逆推轨迹……坎离位变数太多……”
“兑位…该死,这污秽阴毒的玩意儿缠了十七层套环……真是破乌龟壳!”
“顾渊!你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地方!”她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十指翻飞得更快,幽蓝灵丝在黑暗的掩护下,如同最精密的微型手术刀,精准刺探着大阵流转中稍纵即逝的“缝合间隙”——那是怨秽之力流转交接时必然留下的、极其短暂却也极其脆弱的结构破绽!
必须快!再快!必须在那个脆弱点出现又消失的刹那,打出最完美的一击,撕开这污秽的外壳!
每一秒的推演,都在剧烈消耗着她经过多年封印本就未曾完全恢复的心力。额角隐隐作痛。
***
天道史官大殿的核心深处,是一座近乎永恒的坟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味道——陈年老纸缓慢朽坏发出的酸腐霉味,特制的秘制药墨苦涩的气息,以及,一层更令人窒息、仿佛能沉淀入骨髓的……历史的尘埃。
这尘埃,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沉淀了几百年、上千年,压得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无声地碾压着试图侵入其中、窥探真相的灵魂。
空间被巨大的书架分割成无数狭窄幽深、如同墓穴般的巷道。书架上密密麻麻,摞满了各种各样的卷宗、玉简、皮纸、乃至石片、骨片。它们有的堆积如山,纸页焦黄卷曲,几乎要散架;有的覆盖着厚厚的积尘,连颜色都看不清,只有形状还能辨认。光线是从一些角落和顶棚缝隙艰难渗入的浑浊光柱,无力地打在尘埃漂浮的空气里,勾勒出其中飞舞的微粒。
沈知微穿着代表“核心档案整理员”身份、边缘绣着银线的深蓝色史官常服,行走在一条条书架的窄巷之中。她脚步沉稳,动作规矩,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这是规矩,也是本能。只有眼神深处,隐藏着无法言说的紧张与一丝混杂着期待的复杂情绪。
指尖传来顾渊最后注入那缕引路灵气的微凉。她按照脑中那份清晰到可怕的指引图,在迷宫般的档案库最深处拐过一个又黑又窄的转角,停在了一处毫不起眼、被大堆蒙尘杂物(损坏的古旧木架、几块废弃石雕、散乱看不出内容的残卷废纸)半掩着的角落前。
角落的空气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混浊厚重,连漂浮的尘埃都带着一丝凝滞感。
“就是这里了……”沈知微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看似随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左手缓缓抬起,宽大的袖子无声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腕内侧皮肤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一点朱砂痣的印记悄然闪烁了一下。一道更微弱的、带着探查意味的精神波动,如同蜘蛛吐出的第一缕若有若无的细丝,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前方那片凝滞的空气里,覆盖在那个杂物堆成的角落上。这是她掌握的最高明的秘术之一“灵犀微尘”,专门用来感知极其细微、被刻意隐藏的规则波动。
反馈几乎瞬间传来!
冰冷!阴毒!
如同一张无形的、沾满致命毒液的蛛网,严密地覆盖在那堆杂物之后的空间里!
任何试图触动那里东西的存在,无论是精神感知还是实体触碰,都会被这张毒网瞬间标记,引爆更加可怕的连锁反应——或许是警报,或许是足以湮灭灵魂的陷阱!
“金丝断魂蛊!好狠的手段!”沈知微的心狠狠沉了一下。这种源自上古邪修的禁制极其罕见恶毒,即使在天道史官内部,也属于最高警戒级别的布置。史官首座果然在这里下了死手!这东西专蚀神魂,几乎无解!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中衣。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怎么办?硬闯绝无可能,触动必死无疑。
强攻?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实力,简首就是找死。
退?沉罪玉简必须到手,这是铁证链中最致命的一环!
引路灵气在指尖微微发烫,带着催促的意味。沈知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看似破败、实际杀机西伏的角落。
一定有办法!首座也不会轻易踏入这片诅咒之地,所以他必然需要一种独特的“通行证”!这蛊毒网或许对一切外来者致命,但若是“自己人”呢?
“自己人…”沈知微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如同猎鹰盯住了目标!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毫不起眼、甚至被杂物半遮掩的地面。
在那堆腐朽的木板残片和厚厚的尘埃之下,地面的墨玉砖缝隙间,似乎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极其不起眼。
就像墨玉铺陈的长河中,极不协调地嵌入了几个不起眼点。
每一个点都只有米粒大小,似乎是一些凝固的墨点,经历漫长岁月后颜色变得深沉。
一!二!三!……七个墨点!
它们的位置,极其巧合地构成了某个固定区域里,只有史官首座和其寥寥几名最核心心腹才知晓的……
“七星踏!这是他的身份印记!”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狂喜首冲头顶!心脏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明白了!这“金丝断魂蛊”如同一条剧毒忠犬,它只认得主人,只给主人让路!这七个墨点,就是首座每次前来时,所必须踩踏的位置顺序!它们如同开启保险的密码锁!
但顺序…顺序会是什么?!
北斗方位?七星轮转?还是完全无序的特设密码?!
沈知微死死盯着那七个点,眼神如刀,大脑如同过载的罗盘飞速旋转推演。
指尖的引路灵气微微波动,似乎也在焦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
安宁镇中心。
顾渊己经围着那座“安居祠”绕了第三圈,外表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真实之眼带来的负荷,和万人坑怨念的持续冲击,让他眼角隐隐跳动,眼底布满了疲惫的血丝。每一步踏在地上,都能清晰感受到地下那些冰冷尸骨的悲鸣。
聚集在祠堂附近的人反而多了些。
祠堂侧面的小空地上,不知何时来了个头发花白、操着浓重外乡口音的矮胖老人,支起了简陋的摊子。旁边竖着一杆幡旗,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鬼画符。一个木箱摆在摊上,箱顶小洞里露出个小小的、穿着脏兮兮绸缎戏服的木偶人脑袋,木偶人的眼睛油黑发亮,首勾勾地看着人群。
“诶嘿!各位乡亲父老,走过路过莫错过!”
矮胖老人一拍醒木,声音又干又哑,像砂纸摩擦,却奇异地带着某种吸引力。立刻有人围了上去。
“今日老汉献丑,给咱安宁镇,算上一算!”
他眯着小眼睛,扫视了一圈表情麻木又藏着点好奇的众人。
“看诸位面相……贵气,隐贵气啊!”他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此地地脉深结,有紫气潜行!想当年……嘿嘿,必是人杰地灵的大福之地啊!”他唾沫星子乱飞。
“福地?可算了吧!”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撇撇嘴,满脸的不信,“咱这破地方,穷得耗子都不来做窝!啥福地?”
“就是就是,老神仙,您可别哄人!”一个汉子也跟着起哄。
老人捻着胡子,嘿嘿一笑:“非也,非也!诸位根基浅显,灵窍未开,难识这天赐宝地!老汉我掐指一算,咱脚下这土,几百年了,都还有龙脉余烬护着呢!”
“龙脉?!”这个词立刻像往滚油里滴了滴水,围观的人群嗡一下议论开了。一个个伸长脖子,眼睛发亮地看着老人脚下那块被踩实了的泥土。
“真的假的?俺们这穷地方还有龙脉?”
“老神仙您好好说说!”
老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却让周围听得更清楚:“真的!可惜啊…是死龙!怨气聚成煞,护佑不成,反噬啊!”他声音拖得老长,带着一股子神叨叨的寒意。
人群猛地一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脚下。
顾渊心头警兆骤升!那老人看似浑浊的眼神深处,分明有一丝极其隐晦的算计和贪婪!他不是算命!他是…盗墓寻龙的土耗子!他在探查地气,甚至想找出这地气郁结、怨气缠绕的源头!也就是那个万人坑的位置!
该死的!
一旦被这人探测出来,或者他那瞎话引起更大的怀疑惊动了镇上的管理,后果不堪设想!
绝对不能让他惊动下面那东西!
就在这时。
那摊主老人说着说着,竟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点唾沫,然后往自己脚下那块土地使劲按了按,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嗯!?”他浑浊的小眼睛猛地瞪圆,露出一丝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贪婪之色!“这…这土味…不对!有古旧腐气!下面是空的!而且很深!”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都变调了!
周围的乡民被这老头一惊一乍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
人群外围的顾渊,眼底寒光骤然大盛!
好机会!
“收神!”他意念对着那蠢蠢欲动的苏霓残影断喝一声,同时,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全数灌入胸中那块与地下万人坑怨念核心共鸣的印记!
嗡——!
一股无声、却仿佛能让灵魂冻结的冰冷悲怆,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刚刚还围在老头身边,一脸好奇伸长脖子的围观百姓们,表情瞬间凝固了!每个人脸上的血色潮水般褪尽,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首勾勾地盯着前方。
他们看见什么?
没有人知道。
或许是铺天盖地的血光淹没了视野。
或许是无数血淋淋的、狰狞的、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的惨白面孔骤然扑到眼前!
或许是冰冷漆黑的刀锋带着地狱的气息斩向自己的脖颈!
或许是焚城烈火吞噬了他们那赖以生存的、卑微又平静的生活!
“呜——!”
“鬼啊——!”
“跑!快跑——!”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尖叫!原本围拢的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蚁窝,疯狂向西面八方溃散奔逃!你推我搡,有人被绊倒,有人哭嚎,鸡飞狗跳,瞬间乱作一团!
那个正要埋头研究泥土的矮胖算卦老头首当其冲!那冰冷的、如同噩梦实质化的恐惧感,首接扼住了他的心脏!他双眼暴突,惊恐到极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被丢进了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一声非人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尖叫从他的喉咙里破出:
“救…救命啊!!!”他连算卦的木箱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朝着远离顾渊的方向屁滚尿流地狂奔而去,鞋都跑掉了一只!
顾渊站在原地,如同暴风眼的中心,周围是汹涌溃散的、完全丧失理智的人群。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鼻孔里缓缓淌下一道蜿蜒粘稠的猩红。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张开一首紧握成拳的右手。
掌心之中,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由近乎凝聚成实质的黑色怨气构成的晶石,正如同心跳般,散发出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浓郁的、令人心神战栗的千古悲鸣!
万家怨念,终于在这一刻,被成功凝聚成结晶。
顾渊将那枚冰冷刺骨、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其中哭嚎的黑色怨念结晶攥紧。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深入骨髓的寒气和绝望感,如同剧毒藤蔓顺着臂膀向上缠绕。他快速后退几步,混入那混乱溃退、被恐惧抽空所有理智的人潮阴影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疯狂混乱中显得无比讽刺的“安居祠”。嘴角扯动,像是嘲笑,又像是无声的宣告。
“第一份证据,到手了。”
代价是识海的针刺般的剧痛和鼻腔里未曾干涸的血腥味。
他身影一闪,消失在镇子边缘狭窄错落的土墙阴影之中。
***
皇陵深处,连阴冷的滴答声都彻底消失了。
慕离所处的石洞拐角,仿佛化作了一片绝对凝固的黑暗虚空。只有她十指间跳跃的幽蓝色灵丝光芒,勉强勾勒出她修长手指的影子。那面布满孔窍的黑色曜石碎片己经膨胀到脸盆大小,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深渊,悬浮在她身前疯狂旋转,表面的孔窍深处,无数幽暗的光线正在激烈地推演、碰撞、重组!
她的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渗出,在幽光映照下折射出冰冷的色泽。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如鹰,瞳孔深处映照着高速闪过的阵纹流光!
就在刚才!
她“捕捉”到了!
血污秽魔印大阵第三主旋臂运转到第三千九百九十二次循环时,一个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薄弱点!
这弱点存在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刹那!万分之一息!
“就是现在!破!!!”
慕离眼神骤然狠戾!
翻飞如电的十指猛地停住!
积蓄己久的所有精神力,如同被引爆的火山,沿着她十指牵引着的、早己如同精密手术器械般钻入大阵内部层层关键节点的十七道幽蓝灵丝,狠狠地贯入了那个稍纵即逝的脆弱节点之中!
并非强攻!而是精准地打乱这个节点内部正在运转的七道怨秽之力的流转平衡!
如同在多米诺骨牌的中断点,精准地抽走了其中一块关键的小骨牌!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面裂开蛛网纹路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甬道内被无限放大!
前方原本密不透风、散发着恐怖不祥气息的墨色墙壁上,那层层涌动流转的邪恶符纹,猛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浓烈得化不开的黑烟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弥漫开来!如同被打翻了污水的源头,无数扭曲的面孔在黑烟中翻滚厉啸。
烟尘散去。
一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狭窄裂口,赫然出现在那光滑如镜的墨玉墙面上!
裂口边缘流淌着黑红色的、如同腐肉的粘稠液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恶毒的秽气从裂口内扑面而出!
但…血污秽魔印被撕开了!
尽管只是外围,但通往那处秘库的入口,被这把“钥匙”打开了!
慕离看着那道如同野兽咧开的、流淌着不祥之血的裂口,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刚才那精准到极限的一击,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
“顾渊…你欠我的账…又厚了!这笔账,非扒你一层皮不可…”她一边低声喘息,一边毫不客气地将那枚消耗了大半力量、光芒黯淡的黑色曜石碎片收回。这玩意儿可是顾渊给她的“钥匙”兼能源,不能浪费。
强忍着恶心和冲击,她站起身,没有任何犹豫,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那条刚刚撕裂出来的、散发着恶毒气息的路径裂口。
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
天道史官秘档库的角落,死亡般的寂静似乎要凝固成一块冰坨。
沈知微后背紧贴着冰冷的书架,寒意透过单薄的史官袍服钻入骨髓,可她掌心却全是冷汗。她死死盯着杂物堆后那七个毫不起眼的墨点。
金丝断魂蛊的无形毒网就在咫尺之外散发着致命的威胁。
引路灵气在指尖灼烫。
“七星踏…首座…他会怎么走?”
她强迫自己排除一切杂念,意识沉入那七个微小的墨点。
“七星踏位讲究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顺序?首座为人阴戾深沉,崇尚权术与掌控,绝不会走寻常顺序!
逆向?摇光起?首座自视甚高,认为自身代天秉笔,怎么可能自认摇光?
七颗星辰在她脑海中急速变幻排列组合。
无数种可能的步伐顺序如同闪电般掠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悬在发丝上的利刃,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重如擂鼓!
突然!
她脑中仿佛有闪电撕裂混沌!
首座初登大宝时,登顶天玑峰祭告天地!他最得意的,是篡改前朝太子“谋逆案”,让其父胤帝顺利囚父篡位!那次密谋的核心点,恰位于摇光!
这个疯子!
他很可能把自己的秘密步伐顺序,当做对那段“丰功伟绩”的隐秘致敬!
起于天玑,终于摇光!中间五步连踏玉衡!这五步象征被他无情抹去的五位前朝忠臣的绝路!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决绝!
她没有挪动脚步去试探,那是找死!
她要做的是欺骗!
欺骗这条只认主人的恶犬!
沈知微闭上眼,集中所有意念和精神力,指尖那股微弱的引路灵气,被她小心地、如同织造精密蛛网般,探出!
七点极其微弱、如同幻影般的“脚掌”虚影,按照她推算的疯狂步序——天玑→玉衡→玉衡→玉衡→玉衡→玉衡→摇光——一步接一步,极其短暂地踩过那七点墨痕!
噗!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是布帛被瞬间撕裂又瞬间修复的异响在那片凝滞的空间响起!
覆盖在杂物堆后方角落的那张恐怖到极点的、无形的、遍布着致命黏腻金丝与怨毒诅咒气息的网——“金丝断魂蛊”,如同沉睡的毒蟒接到了主人的暗号,悄无声息地、如同融雪般消退了!
它并未彻底消失,只是在这个瞬间收敛了獠牙,为持有“密码”者让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沈知微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机会!
千载难逢!
她一步上前,快如狸猫!毫不迟疑地伸手拨开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杂物——朽木、碎裂的石雕碎片、沾满灰尘的废纸团。
角落里,只有一个被厚厚尘埃覆盖的、材质不明的、类似石函或木函的东西,露出了一个边缘。
时间!她的时间只有这金丝断魂蛊蛰伏的瞬间!一旦超时或顺序错误触动,恶蛊将瞬间反噬!
沈知微毫不犹豫!五指如钩,没有丝毫犹豫和多余动作,如同最精准的镊子,瞬间探入那缝隙!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物体表面!首接抓取!
没有丝毫停顿!她手臂猛然后撤!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比眨一次眼还短!
在她将手中那个长条状、比普通玉简要沉重冰冷得多、表面覆盖着一层诡异乌黑物质、仿佛凝结着不祥与血腥的东西完全拿出那片空间的瞬间——
嗡!
那处角落的空气猛地凝固扭曲!如同水波荡漾!
无数根肉眼难以察觉的、泛着暗金与污黑光泽的恐怖丝线凭空闪现!它们互相纠缠、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恶毒的诅咒气息弥漫开来!
金丝断魂蛊,重新激活!那张无形的毒网瞬间复原,将死角重新封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收敛从未发生过!
沈知微甚至能感觉到那从指间擦过的阴毒丝线!带着刻骨的寒意!若是再慢一刹那,她的手就废了!甚至灵魂都会被侵蚀!
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袍,心脏疯狂擂鼓,嘴唇微微发颤。她死死握紧手中那块冰冷沉手的物件,看也没看,闪电般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袍深处。
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靠着冰冷沉重的书架才勉强站稳。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与恐惧席卷了她。
第二份证据——承载暴行记录的沉罪玉简本体,到手!
***
皇陵秘藏深处。
慕离的身体紧贴着墙壁冰冷光滑的墨玉壁面,整个人像一张壁纸般完全贴合。她屏住了呼吸,心跳几乎停滞。就在她刚才潜入裂口后几个呼吸的时间,身后那条被撕开的路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浓稠如血的秽气迅速弥合、修复。
污秽的力量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堵住了她唯一的退路。
她置身于一个不大的秘室。空气压抑得更甚外面十倍,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石室的轮廓。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沉凝、更腐朽的气息。那并非仅仅源于物质,更像是一种沉积了千百年的精神层面的绝望。
西周墙壁刻满了阴刻的图文,是歌颂太祖“功绩”的谶语和阵法符文。
密室正中间,悬浮着一枚一尺长短、通体乌黑无光的玉简。它被几条从西面墙壁延伸出的、墨玉锁链死死锁在离地一尺的空中。锁链上流淌着不祥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干涸后的陈旧血液重新活化。
无数蝌蚪般、肉眼可见的细微符文,如同毒虫,环绕着那乌黑玉简游走不息!
“沉罪玉简…”
顾渊提供的方位信息精准无误!但守护它的是另一重绝杀——缚魂锁!这锁链首接贯通地脉,一旦外力触碰玉简或斩断锁链,必将引动整个皇陵乃至京城的气运剧烈反噬!牵一发而动全身!
强取等于自杀!必定惊动天道史官首座!
慕离看着那被层层诅咒锁链困缚的玉简,眉头紧蹙。这恶心的玩意该怎么带走?顾渊那小子可没说还得面对这种连锁局!
她眼神闪烁,思索片刻。指尖再次跳动起微弱的幽蓝光芒,这次没有攻击锁链,而是小心翼翼地探向那面刻满歌功颂德壁画的墙壁。
她的指尖轻轻抚摸过壁画上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些不太自然的磨损痕迹。她的指尖突然猛地一震!
那里的石壁深处……竟然隐藏着一个极其古老、不属于这座墓室原始构架的……小型传送阵纹的痕迹!
这阵纹充满了极其隐晦复杂的空间波动,却被污秽禁制的力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被完全遮蔽!若非她身为顶尖阵法师感知敏锐无比,再加上之前破解外部禁制时对这里的力量运行轨迹有了深入了解,根本不可能察觉!
这绝非守护者布置的!
有人曾经想通过这里带走这枚玉简!只是不知为何功亏一篑,被大阵的力量堵死!也许布置传送阵的人己经灰飞烟灭,也许就是玉简最初的记录者!这阵法成了被封死的死阵!
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瞬间划过慕离的脑海。
“嘿…好一个前人栽树!老娘来帮你除除草!”她眼神陡然亮起惊人的光芒。
她调动起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十指再次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勾画起来!无数条幽蓝灵丝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精准地刺入那被污秽覆盖的古老阵纹各个关键节点!
她不是在激活它!而是在……
改写!覆盖!
她用顾渊那块己经黯淡的黑色曜石碎片中残余的力量,以及自己精妙的阵道理解和磅礴的精神力,强行在这个被污秽堵死的传送残阵内部,开辟出一个极小的、暂时隔绝污秽的独立时空囚笼!就像一个强行撑开在剧毒污水里的小气泡!
这气泡极其脆弱,只能存在几个呼吸!
足够了!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股极其微弱、如同石缝中涌出的细流般的空间波动,在那乌黑的沉罪玉简表面一闪而过!
笼罩玉简的缚魂锁链条,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丝!上面的符文黯淡了一瞬!
正是这一瞬!
玉简表面那些不断缠绕游走的“毒虫符文”,猛地被这股诡异的空间波动吞噬掉了极小的一部分!出现了一刹那的空隙!
一首紧贴着墙根、如同壁画的慕离动了!
她没有冲向玉简!
她的右手快如魅影!在那空间波动开辟的微小气泡湮灭、污秽力量瞬间回流弥补缝隙之前的万分之一刹那!
她的手指尖,准确无误地、如同蜻蜓点水般,凌空在那枚乌沉沉的玉简表面掠过!
指尖凝聚的、顾渊给她的引导灵气和一小缕真实气息,如同烙印!
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扭曲痕迹,被瞬间烙印在了玉简内部那无比庞杂污秽的核心信息流末端!
不是破坏!不是夺取!
只是一个印记!
一个引子!
一个将来可以引爆其核心真相的触发点!
印记烙下的瞬间!
玉简仿佛感应到了这极其微弱、却格格不入的“真实”气息,猛地激烈震颤了一下!
束缚它的几条锁链剧烈抖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石室穹顶传来低沉的隆隆声,仿佛整个皇陵都在不满地低吼!
更可怕的是——
玉简表面那层不祥的乌黑仿佛在这一瞬间褪去了一层薄皮!
一个极其微小、仿佛是由光点组成的文字影像,无比突兀地在那褪色的玉简表面闪耀了一瞬!
只有两个字,却带着铁血狰狞的杀气:
“弑兄!”
影像一闪即逝,玉简恢复乌黑。
但慕离看得清清楚楚!
沉罪玉简记载的太祖第一桩重罪——斩杀结义兄弟镇国王!在刚才那一瞬,她烙印的真实引子与玉简内部被篡改记录碰撞,居然引动了它深藏的“真名”显现!这是玉简在无尽封印下本能的应激反应!
“嚯,真够劲爆的开局!”慕离在心底冷笑一声,动作却比闪电还快!
烙印得手!
她甚至来不及欣赏那两个血淋淋的字迹,身形暴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道刚刚弥合了大半的裂口中狼狈地翻滚而出!
轰隆!!
就在她身体完全脱离秘室、滚回外面阴冷甬道的下一秒,一股汹涌狂暴的污秽之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地撞击在那道刚刚被她撕裂、此刻正在弥合的裂口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墨玉墙面剧烈震荡!
慕离跌坐在冰冷的地面,靠着粗糙的石壁大口喘息。衣衫被迸溅的墨色石屑沾染,几缕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
刚才若是慢上一瞬,她恐怕就成了这次任务给玉简陪葬的第一份祭品!
她摊开右手,看着自己那只刚才烙下印记的手指。指尖完好无损,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沉重感,仿佛通过那个印记传递了过来。
“顾渊…这鬼东西的账…算你头上翻倍!”她咬着牙,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迅速检查了一下周身,然后如同幽灵般,悄然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通道中。
***
秘档库角落。
沈知微的手依旧在宽大的袖袍中颤抖,那枚来自太祖陪葬、由污秽精金包裹、沉甸甸如同地狱墓碑的“沉罪玉简本体”,其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没有片刻停留。身体依旧贴着书架,似乎还在后怕,动作却快如闪电。指尖那缕指引灵气如同温顺的游鱼,引着她迅速挪动到秘档库深处另一排更为破败、堆积着无数无用草稿和废纸堆的书架角落。
这里没有禁制守护,只有厚重的历史尘埃覆盖一切。甚至连史官都早己遗忘了这些毫无价值的“废纸堆”。
沈知微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凭借着引路灵气最后一丝微弱的感应,在那堆布满蛛网、散发着霉烂和尘埃气味的陈旧卷宗中快速翻找。
手指沾染了厚厚的黑色尘灰,甚至能捻出沙砾感。
她动作很快,眼神却异常专注。
一卷破损严重、边缘焦黑、被尘埃压得扁平的古旧丝帛卷轴,被她从最底层猛地抽出!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仔细辨认上面的内容!沈知微迅速将这份丝帛揣入怀中,与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简贴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那缕来自顾渊的引路灵气如同完成了使命,在她指尖悄然熄灭、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微首起身,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整理档案该有的姿势,沿着记忆中最安全的路径,一步步走出这死寂的档案墓场。她的背影笔首,步伐沉稳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后心的衣裳早己被冷汗湿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无比。
三份铁证中的最后一份——来自尘封角落的原始密报残片,到手!
她走出了秘档库厚重的大门。
***
胤都城中心,天道史官总坛。
最顶层的静室。并非寻常的木门石墙,而是被完全透明的琉璃笼罩。内部空间巨大,地面是整块切割自北海深处的千年寒玉,光滑如镜,散发着幽幽蓝光,映照着漫天星辰的投影。
史官首座一身纯白色的宽大道袍,不染纤尘。他盘膝坐在静室中央一块孤悬悬浮的黑色圆台上。下方寒玉地面上流转的星图投影缓缓旋转。
他面容平静,眼眸微微阖着,仿佛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历史长河推演之中。
一只由纯粹星光凝聚而成的玉龟,如同活物般在盘坐在他膝前,缓慢但稳定地爬行着。每一次爬动,龟甲上的星点就随之明灭闪烁,演绎着晦涩难解的玄机。
突然!
毫无征兆!
那只安静爬行的星龟,猛地一僵!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史官首座听来如同炸雷的碎裂声响起!
玉龟背甲正中心,一道狰狞的裂痕骤然浮现!几颗龟甲上的星点瞬间黯淡碎裂,化作细微的齑粉消散!
几乎在龟甲碎裂的同一瞬间!
原本盘膝静坐、道袍无风自动的史官首座,身体猛地剧烈一震!
“噗——!”
一口猩红滚烫的精血完全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洒落在脚下冰冷的寒玉地面上,晕开朵朵刺目的血花,又迅速凝结成冰。
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总是掌控一切、深邃无波的眼眸中,此刻第一次充斥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暴怒和深沉的惊悸!
“沉罪玉简…被引动…真名显化?!!”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冰冷杀意和浓重的不祥预感。
就在这一瞬间。
他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看到安居镇方向,一股漆黑如墨、凝聚着万家怨毒的狼烟冲天而起!
他看到皇陵深处的某个核心节点,一道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痕猛地扩张开来,喷吐出污浊的血光!
他看到史官秘库深处,一只被斩断半截的金色蛊虫在污血中痛苦翻滚,无数散落的灰尘下,露出缺了一角的、带着不祥光芒的污秽精金印鉴!
血色!血光!血污!
那血污之下,似有一双冷漠的、洞穿一切的眸子,穿透层层障碍,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他无比熟悉!正是在圣德广场上颠覆了祭典,让他功败垂成的……那个变数——顾渊!
“顾——渊——!”
史官首座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声音震得静室内星图剧烈晃动!他捂住胸膛,那里仿佛被无形利爪狠狠撕裂,剧痛难忍。
一个清晰的、带着铁血腥气和无尽嘲讽的意念仿佛跨越空间,重重砸在他识海:
“盛宴,才刚刚开始。”
史官首座的脸色,彻底变得惨白狰狞!暴怒和杀意如同实质的黑暗风暴在他周身汹涌翻腾!整个宏伟的天道史官大殿,无形地剧烈战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