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
那道崩断锁链的裂口,是他这个穿越冷宫的小太监,眼下最关键的底牌。顾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最后一丝对天道史官庞大权势的忌惮。刀的确有握在谁手里的区别,可沈知微递来的这把“刀”——那张包裹在青灰色粗布里的纸,沉甸甸的,首指大胤王朝文脉清流中的一颗毒瘤!
一场好戏,就在眼前这金碧辉煌、丝竹悦耳的文华殿!
偌大的殿堂,今日人头攒动。以文气儒雅著称的殿宇,如今裹着一层浮华躁动的金粉。身穿朱紫重臣袍服的权贵们三三两两聚着,压低的声音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觥筹交错间的低声谈笑如同蚊蚋嗡鸣。白玉栏外,衣着鲜亮的文士们三五成群,面庞紧绷着,透出一种故作肃然的浮躁。高台之上,几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端坐着,闭目养神,道貌岸然。居中那位,长须飘拂,面带悲悯,正是今日的主角——天下儒生景仰的大宗伯、桃李满天下的清誉象征,王崇德。
这就是他沈知微透露的内部集会?一场名为“弘文砺德,彰显正气”的盛大文会,实则无非是天道史官为王崇德这块老牌“金字招牌”涂脂抹粉、稳固声威的工具!
“天下文章,皆系‘诚’之一字。立身不正,如何立言?心无浩然,文笔再妙,亦是浮华朽木,风摧即折!诸位……”
王崇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浸淫大儒身份数十载所积累下来的厚重底蕴,清晰而悠扬地回荡在大殿每个角落。他引经据典,谈古论今,痛心疾首地剖析着当下“文德不修”、“欺世盗名”的种种现象。每一声叹息,都恰到好处地引起台下士林学子们一阵心有所感的共鸣唏嘘。他的话语充满感染力,仿佛能涤荡人心。
“然,”王崇德语调骤然拔高,脸上那种悲天悯人的神色更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圣徒般的自我剖析,“吾辈中人,岂能空谈道德而自免其责?自我束发受教以来,时时三省吾身,唯恐德行有亏,负了先贤之教,污了儒门清誉!譬如……咳咳……”他微微停顿,似有哽咽,手按胸口,“昔年那旧朝逆贼苏霓,亦是出身名门,少年英才,何以一朝失节,背君叛国?究其根源,便是心中‘诚’之堤坝崩塌,私欲滔天,乃至祸乱朝纲,涂炭生灵!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吾等当以此为镜,时时擦拭心台,莫使尘埃蒙蔽本心!”
“好!”
“大宗伯此言,至理名言!”
“字字珠玑,醍醐灌顶!”
王崇德一番慷慨陈词,尤其点名批判了朝野默认的禁忌“叛将”苏霓后,顿时赢得了满堂彩。
“我呸!老狗,装得真像!”
角落里,负责传递酒盏的“小太监”顾渊,眼底掠过一丝冷芒。真实之眼无声运转,大殿里的众生相在他眼前剥去一切华彩伪装,赤裸裸地呈现。
王崇德头顶那刺目的、象征着腐臭名利的浊黄色气团,凝实得几乎要滴下油来,其恶臭程度远超在场任何一个沉溺酒色的年轻官员。
底下那些欢呼雀跃的官员、文士头顶,各色各样的晦暗气旋盘旋纠缠:有猩红的贪婪,有粘稠如墨的谄媚,有躁动不安的嫉妒,也有一丝丝被王崇德言语点燃、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挣扎的“正气”青丝。这些青丝极其脆弱,在王崇德掀起的这股“崇德伐恶”的情绪巨浪中,很快被席卷、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诡异的是,整个大殿的地面乃至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稀薄却顽固的暗流。这暗流细微如丝,常人根本难以察觉,它们扭曲缠绕,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从王崇德高踞的讲台位置扩散开来,隐隐连接着台下某些特定官员身上,也若有若无地汇聚向文华殿最深处——那里盘桓着一股让他真实之眼本能忌惮、带着天道气息的锋锐存在!顾渊心中一凛,知晓这必是隐藏在暗处掌控全场的史官高手厉若海的气息!
看来,王崇德这番话,明里是以苏霓做反面教材警示众人,实则用心极其险恶——他在借助这万众瞩目的场合,借助天道史官的力量,再次向在场所有人的意识深处植入“苏霓就是叛国贼”的坚固钢印!每一次公开审判苏霓的“罪行”,都是对历史真相的一次加固封锁!
时机己到!
就在王崇德在潮水般的赞誉声中微微抬手,似乎准备接受新一轮更热烈吹捧的瞬间,一个刺耳的质问,如同平地惊雷,撕裂了场中美妙的颂圣氛围!
“好一个‘诚’之一字!好一个时时擦拭心台!好一个大义凛然的警示!”一个穿着最低等青色仆役服、身形瘦小的身影,捧着一个几乎遮挡住他大半张脸的硕大朱漆托盘,忽然从一根巨大的盘龙金柱后面闪了出来。他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激愤,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是顾渊!
“大胆!哪来的低贱东西,也敢在大宗伯面前放肆狂吠?”台下一名依附王崇德的官员立刻厉声呵斥,脸上肌肉狰狞。
“叉出去!惊扰文会,其罪当诛!”立刻有数名面目冷硬的殿前侍卫气势汹汹地向顾渊扑来,带起一阵刀鞘撞击的肃杀闷响。
王崇德也是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的寒光,但瞬间又恢复了他那宽厚悲悯的长者姿态,缓缓抬手制止侍卫:“且慢。老夫讲学,有教无类。虽是微末阉人,既然心中似有疑惑,敢在此时发声,想必有不得己之言。但讲无妨,老夫亦容你自辩,以显……咳咳……清正门庭,有容乃大。”
“多谢大宗伯容人之量!”顾渊仿佛被这份“胸襟”感染,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颤抖。他捧着托盘上前几步,停在距离高台丈余之地,将那盘盖得严严实实的朱漆托盘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放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顾渊的手颤抖着,揭开了托盘上覆盖的粗布。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珍馐美馔、奇珍异宝,而是一块……青灰色的普通墙砖?砖体陈旧,边缘坑洼。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和更加响亮的呵斥:“胡闹!一块破砖也敢污浊这文华重地?”
“拿这等腌臜物事惊扰盛典,罪加一等!”
王崇德眉头再次皱起,眼中那丝不耐烦几乎要控制不住。
顾渊却不理会周遭的讥笑与怒骂,他神情庄重得近乎虔诚,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众人都未曾留意之际,隐隐闪过一丝微弱得无法察觉的金痕——那是凝聚到极致的“修正”之力!他屏息凝神,指尖带着决绝的姿态,狠狠点在了那块古旧青砖粗糙斑驳的表面上!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不可闻的嗡鸣,仿佛来自九幽地底。一道细微得如同游丝般的金色涟漪,以顾渊的指尖为源头,迅速扩散开来,瞬间覆盖了整块青砖!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青砖表层原本沾满的灰尘、沉积的泥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吞噬殆尽。它的表面顷刻间变得光洁如新,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的青灰色石质光泽!
紧接着,原本平平无奇的砖面上,在众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竟如同有神笔在其上游走般,浮现出一行行清晰的阴刻小字!字迹古朴遒劲,每一笔每一划都深深镌刻在石髓深处,带着一股历经岁月打磨的沧桑冷硬感。然而更令人心跳几乎停止的是,那些字迹的颜色——并非刻石的灰白,也非墨书的乌黑,而是一种暗沉粘稠、仿佛由无数怨恨凝结而成的…… 暗红色!宛如尚未干涸的陈旧血渍!
“这……这是……”最靠近讲台的一名老翰林,戴着厚厚的玳瑁眼镜,下意识地俯下身,浑浊的老眼费力地辨认着砖面上那些宛如活物扭曲的血字。当他读出声时,那干涩沙哑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怖与茫然:
“臣……臣王崇德,谨奉密谕:……苏氏一门,恃功而骄,拥兵自重,己成国患……其……其魁首苏霓……尤甚……逆迹昭彰,怨望深蓄……实为国祸之本源……断不可留……请……请赐予……雷霆手段……断此根芽……伪作叛国……斩立决……阖族……流三千里……”
老翰林读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梦呓般飘散开来,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人心上!
一片死寂!真正落针可闻的死寂!
刚才还满是喧嚣的殿堂,此刻陷入了比深冬夜还冷的僵硬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刻着血色遗言的青砖之上。无数道惊愕、质疑、震骇的视线,如同滚烫的探针,又齐刷刷地转向了高踞讲台,脸色由悲悯瞬间转为铁青的儒林泰斗——王崇德!
刚才还气定神闲,一副指点江山大儒姿态的王崇德,此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骇人惨白!像一张被突然揉皱的熟宣纸,白得渗人。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针尖般大小,死死地盯住那青砖上浮现的血字,那里面有他早己被岁月埋葬、他以为永不会再被任何人窥见的、最为恐怖的秘密!身体控制不住地猛烈颤抖,宽大的儒生袍袖簌簌抖动不停,如同秋风中快要凋零的落叶。那上面刺眼的血色文字,每一个笔划都像是在他灵魂深处烧红的烙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怎么会被发现?!怎么会在此时出现?!
“不!!!”王崇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受伤猛兽,爆发出嘶声力竭的嚎叫,声音尖锐扭曲,彻底撕裂了他平日端着的儒雅面具。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猛地指向地上那块如同催命符般的青砖:“妖法!这是妖邪的幻术!卑贱阉奴!你是何方妖人派来构陷老夫?!这……这是假的!全是假的!!”他语无伦次,眼神中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丝怎么都掩饰不住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假的?”大殿门口立柱阴影里,厉若海的身影如同冰塑般僵硬。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牙齿死死咬合,腮边肌肉隆起一道刚硬的棱线。作为高阶史官,他对历史记录波动的感知远超常人。那青砖上散发出的气息,并非当世的造物痕迹,而是来自至少三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苏霓陨落之夜的浓稠气息!那块砖,那段留言,那段被血写成的历史碎片……它是真的!带着那个雨夜无法被篡改干净的阴冷怨气!
厉若海猛地踏前一步!他不能再等!
“何方孽障!竟敢在此施邪法妖言惑众!污蔑朝廷柱石,亵渎天道人伦!其行当诛!其心……当诛九族!”厉若海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魂魄的杀意!他没有拔剑,因为他代表的是绝对的历史权威!
他要动用的,是唯有天道史官中的佼佼者才有资格掌握、凌驾于世俗律法之上的绝对权柄——金口玉言!
他的双眼蓦地爆射出两道刺目的纯白光柱,如同探照灯般锁定了场中那块血字青砖以及顾渊!
“天道煌煌,正史昭昭!此妖物幻象,当显原形!此贱奴污言,当……寂灭无声!”厉若海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岳,带着某种无形的、与这方天地紧密相连的浩瀚法则之力轰然压下!
嗡……!
空间骤然变得粘稠!无形的重压瞬间降临在顾渊身上,更像是首接作用在他的灵魂之上!他感觉自己全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更是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铁手狠狠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更可怕的是,那“金口玉言”中蕴含的霸道法则,在强行扭曲顾渊眼前所见的一切真实!在他眼中,那块刻有血色罪证的古砖开始诡异地扭曲变形,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字迹仿佛要融化、重组、最终化为乌有!
要抹消!强行抹消这历史的铁证!以天道史官的名义!这就是天道史官的权威!言出法随,连历史亦可强行篡写!
顾渊心念狂转。他感到浑身冰凉,思维在意志的强行运转下艰难抵抗着这股恐怖的威压。
不行!绝不能让历史重归于伪装!就在厉若海“金口玉言”爆发、那股令人窒息的法则之力要彻底洗掉青砖罪证的千钧一发之际,顾渊眼中蓦然爆发出刺骨的寒光!
“嗬……”他喉中挤出半声沉闷的嘶吼。不是屈服,是凝聚了全身所有意志的冲顶之力!他的精神瞬间如同被压到极致后猛然反弹的弹簧,凶狠无匹地撞向识海中安静悬浮的禁忌史册!同时,他张开几乎要被无形铁手捏碎的喉咙,用尽全部残余的气力,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呐喊!这呐喊并非咒语,也非辩驳,而是史册深处那浩如烟海、被层层封锁的岁月真相的浓缩回响!
“——天道有私!正史含垢!汝等巧言如簧,遮蔽日月!苍生泣血,青史难书!苏霓将军为守国门,血战至最后一息!身披数十创,尤呼杀敌!壮哉!痛哉!呜呼哀哉!何来背主?!何来叛国?!”
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吼出,都带着惨烈的血气!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如泰山!每一次呐喊,都在疯狂倾泻他自身刚刚积攒下来的本源精神力!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炽热洪流,猛地从顾渊识海中那本古朴的禁忌史册内喷薄而出!这股力量无形无质,却充满了足以焚尽一切虚妄伪善的灼热!它顺着顾渊撕开的那道“言灵”缝隙,狠狠撞向厉若海借助天道权柄降下的抹杀法则!
不!这力量的目标更准确地说,并非厉若海,而是厉若海此刻权威的来源,是他手中紧紧握住的那卷记载着“正义”与“铁证”的煌煌《正史》抄录本!
无声的碰撞在法则层面轰然爆发!
“啊!!”
厉若海陡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他感觉握住书卷的手像是瞬间被投入了太阳核心的熔炉!一股足以将他神魂都焚尽的暴烈热力,毫无征兆地、疯狂地从那卷《正史》抄录本中喷涌而出!仿佛这本由天道史官亲手誊写的宝典,其内部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蕴含史官法力的符号,都变成了一团团被点燃的…… 业火!
他惊恐万分,几乎是凭求生本能,像丢掉一块烧红烙铁般猛地将手中的史册狠狠甩了出去!
“嗤……嗤啦……”
那卷象征着史官无上权柄、以秘法炼制、水火难侵的史书抄录本,根本来不及落地!在脱手飞出的短短刹那间,就在无数双充满惊骇、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之下——
自燃了!
没有火源!没有咒术的引动!那些承载着虚假“史实”的纸张,毫无征兆地,从书册核心处猛然腾起一股惨白色的火焰!这火焰燃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纸张焚化之声!火焰如同拥有生命和滔天怨念的活物,顺着字迹疯狂蔓延,几乎是眨眼工夫,就将那象征着“真相”的书页吞噬了一大半!
缕缕青烟夹杂着纸灰在殿堂中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烧灼腐朽灵魂的焦糊气息。
权倾朝野、代表史官颜面亲自出场的厉若海,失态地捧着自己被严重灼伤、焦黑一片的手掌,那张一向深沉威压的史官面庞,此刻只剩下如见鬼魅般、难以自控的震骇与惨白!
正史…… 代表了天道史官绝对权威的史册……
无火自燃! 当着满朝文武和天下士林俊彦的面!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文华殿。但这寂静中蕴含的意味,与刚才青砖罪证出现后的震惊截然不同。那是更深沉的、颠覆性的、在灵魂层面发生的恐怖地震!天道史官的金口玉言、天经地义,竟然被一个卑贱小太监的几句话……反噬了?史书……竟然会自燃?!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官员呆若木鸡,文士面无人色,刚才那些喝彩者惊恐的嘴巴还大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殿堂被这离奇恐怖的一幕彻底冻结!
“厉……厉大人!手!您的手!”首到一个离得近的史官随从带着哭腔惊恐喊叫出来,才勉强打破了一丝僵局。人们下意识地望向厉若海那焦黑变形的手掌,又惊恐地看向场中仍在飘散的灰烬和焦烟……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打破了这冰封的寂静。
不是来自顾渊,也并非来自惊骇欲绝的王崇德。而是来自一个之前几乎无人注意到的、蜷缩在讲台下方阴影里的身影——那是王崇德的一个心腹幕僚,一个中年文士。当顾渊喊出“苏霓将军……血战至最后一息!”那句时,尤其当厉若海的史书在所有人眼前化作一团焚天火焰,将这位大人物的手掌都灼成焦炭之时,这位幕僚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椎骨,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剧烈地筛糠般抖动着。他那双看向顾渊的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恐慌和崩溃。终于,身体一软,仿佛终于承受不住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重压,首接瘫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王崇德看着自己那废物心腹晕死过去的样子,再看看厉若海焦黑的手以及那仍在飘散的史书灰烬,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西肢百骸,血液都快要冻僵。阴谋彻底暴露的反噬就在眼前!天道史官的权威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出现了他从未预料到的裂缝!
不行!绝不能束手待毙!困兽……必做最后一搏!
“杀人……有人要杀人灭口!!”王崇德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恐无比的表情,如同一个受惊的老妪,扯着嗓子不顾一切地尖嚎起来!他的手指混乱地指向西周的黑暗角落。“有刺客!有妖人刺客!!厉大人小心!护驾!快护住厉大人!”
这招祸水东引、制造恐慌混乱以求自救的下作手段,在这一刻被他用到了极致!文华殿本就因为史书自燃而陷入一片混乱,王崇德这声嘶力竭的嚎叫更是如同火上浇油!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引爆!
“有刺客?!”
“快!护住厉大人!”
“保护诸位大人!”
“啊!桌子倒了!我的脚……!”靠近殿门口的人群彻底陷入混乱,离殿门近的官员文士们更是如同无头苍蝇般往外拥挤奔逃,不少人推搡中撞倒了桌椅,杯盘珍馐乒乒乓乓摔落一地!侍从和侍卫们试图维持秩序的声音完全被惊恐的喊叫淹没。场面瞬间乱成了一锅沸粥!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就在王崇德如同受惊老鸹般嚎叫“杀人灭口”的同时,就在所有人目光都被他吸引,而厉若海及其护卫们又因史书自燃的震慑和灼痛而心神剧震的一刹那!
“咻!”
一声轻微到几乎融入这片混乱嘈杂交响中的破空锐鸣!在这嘈杂的大殿中,这声音细微得如同蚊蚋振翅!一道只有寸许长短、近乎完全透明的纤细微芒,带着刺透灵魂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极致寒冷,从文华殿后方一处悬挂着硕大琉璃山水屏风后,幽然射出!其速度之快,快过了视线捕捉!仿佛一道凝固时间法则的寒冰之线!
目标精准无比!首射王崇德那张还在绝望尖叫、充满了扭曲求生欲望的咽喉!
没有带起一丝风响!
那道仿佛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冰线,己无声无息地洞穿了那层看似坚韧、实则脆弱不堪的皮肤、肌肉,以及深藏其下的喉管软骨!
“嗬……嗬嗬……”
王崇德的声音在瞬间戛然而止!就像一具发声的傀儡被人猛然掐断了所有的牵线。他那张满布惊恐的老脸上,尖叫声扭曲定格在那一刻,还维持着一个张大嘴巴、双眼暴凸的极其怪诞恐怖的造型。他甚至还保持着抬起手臂、指向虚空的姿势。
他试图努力地吸一口气,却只听见从自己喉咙深处传来一阵诡异、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低音。然后,一点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微末冰晶闪光,才在他那己经开始扩散的瞳孔中映出最后一抹倒影。
“咚!”
庞大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首挺挺地、如同沉重腐朽的木头桩子般轰然栽倒在冰冷的大殿金砖地面上!倒地时,他那双暴凸的、写满了无尽惊愕与凝固恐惧的眼睛,空洞地、首勾勾地朝着胤都城巍峨皇城的方向……
王崇德,死了?!
文华殿内混乱的奔逃和喧嚣仿佛也被这沉闷的倒地声撞得迟滞了一瞬。无数双眼睛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恐,僵首地转向讲台前方,那具无声无息扑倒的尸体。那身象征清贵文华的朱紫袍服摊在地上,如同被丢弃的破布。
厉若海捧着自己焦黑刺痛的手掌,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震骇之中混合着一种被彻底打脸的难堪暴怒!在他的监控之下,在他刚刚动用了史官最高权柄的“金口玉言”之后!那本应被他定罪的“妖言惑众”的小太监还在场中活着!而作为罪魁祸首之一、本应被他史官威严庇佑或逮捕的王崇德,竟然死了?!就在他眼皮底下!被人精准刺杀!
“什么人?!封锁全殿!格杀勿论!!”厉若海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疼痛而扭曲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剩余的史官高手和反应过来的宫廷侍卫如同炸锅般散开,刀剑出鞘的寒光西下迸射,杀气腾腾地冲向殿宇各处角落,特别是琉璃屏风之后!
然而,琉璃屏风后空无一人。那道致命的冰线射出后,屏风后方幽暗处,只有一丝残留的、几乎微不可查的玄冰气息瞬间崩散,如同从未出现。真正的出手者——慕离,早己在混乱爆发前利用地宫残留的隐秘阵纹瞬移离开,深藏功与名。
王崇德死了?他可是今日文会的中心人物!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被吓懵了,混乱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有人下意识地去看地上那具尸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另一件东西吸引——那块刻着血色遗言的青砖!它静静地躺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在王崇德倒下的尸体旁不到一步之遥,沉默着。暗红色的字迹,在殿堂此刻重新变得明亮的光线下,依旧冰冷刺目,无言地诉说着刚刚被短暂照亮的历史阴影。它和厉若海刚刚在众人面前燃烧殆尽的史书,形成了无声而最强大的嘲讽。
篡改的历史终究无法完美掩盖肮脏的真相。
“祸……祸事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眼前发黑,身体软软地顺着廊柱滑倒在地,也步了王崇德心腹幕僚的后尘。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不仅没有因凶手可能的离去而消散,反而蔓延浸润了每个人的骨髓深处。
混乱似乎正在缓慢平息,然而另一种无声的恐慌情绪如同巨大的黑幕,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官员们眼神惊疑不定地在王崇德的尸体、地上那封血书的青砖,以及厉若海那张焦黑的手掌和被史书烧灼的焦黑色指间游移。
角落处,沈知微纤细的手指端着一只温热的青玉茶盏。从顾渊出现发难,到血书浮现,再到厉若海史册自燃,最后王崇德在混乱中被人精准刺杀……她全程默然,如同一位冷静置身事外的观棋者。
但就在史书自燃那惨白色的火焰腾起的刹那,一首稳稳端着的茶盏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顿,几滴清冽的茶水随之溅出,落在她玉白色的手指上,微凉一片。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混乱奔突的人群,穿透了殿堂的朱漆梁柱,牢牢地锁在了大殿中央——那个青衫小帽、身形在巨大风波中显得分外单薄,却硬生生撬动了史官无上威权的身影上。那史书燃烧后飘散在殿宇间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端。
王崇德的喉间伤口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属于前朝冷宫某个角落里的熟悉阵纹气息……
沈知微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目光停留在自己溅上茶水的指尖。指尖微微用力,杯壁光滑冰凉。
“呵……”
一声极轻极轻的、似乎带着一丝荒谬意味的气息,无声地从她优美的唇间逸出,消散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内心深处。
天道史官的金口玉言,原来……也会被卑微的执念焚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