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上邽城,寒彻肌骨。
大雪方歇,檐下冰棱如剑,窗棂霜花密布,庭园枯枝萧索,唯几株蜡梅于凛风中绽出几点倔强的金黄,暗香浮动。
公主府,暖阁内,兽炭铜炉暖意融融,窗边独坐的司马玥,锦缎斗篷裹身,指尖却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断开的丝线。
目光投向窗外冻硬的池塘,一丝孤寂与迷茫如寒雾般自心底悄然弥漫。
南阳王司马保虽以宗室公主之礼相待,锦衣玉食,行动无碍,但这“清河公主”的身份,终究是道无形的藩篱,将她困在了锦绣樊笼之中。
“殿下!殿下!”
门帘霍然掀起,带进一股刺骨寒气。
贴身婢女青萍快步而入,冻得通红的脸上喜色难掩,手中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竹筒。
这十七八岁的姑娘眉宇间透着英气,精明干练,自长安西行便跟随她,如今是阿玥最信赖的心腹。
“略阳来的!是许将军的信!”声音因激动与寒意微微发颤。
“大哥?!”司马玥猛地起身,斗篷滑落在地也浑然不顾。
方才的清冷孤寂瞬间被灼热的情感取代,她几乎是扑到青萍面前,双手微颤地接过那犹带寒气的竹筒,指尖冰凉,心却滚烫。
“快!打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属于公主的矜持在此刻荡然无存,唯余收到心上人音信的少女情怀。
青萍利落地撬开封蜡,取出卷得紧紧的信笺。
司马玥屏息凝神,轻轻展开。
那遒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正是她日夜思盼的“大哥”,许昭远。
一行行读下,当看到“耗粮甚巨”、“郡库空虚”、“数万生民性命”等字句时,柳眉倏然紧蹙,心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那些文字仿佛化作了眼前真实的景象:寒风中瑟缩的老弱妇孺,冻土上徒劳挥舞的枯瘦手臂,一双双因绝望而黯淡的眼眸…… 这分明是他处境艰危,更是万千黎庶在生死线上挣扎!
忧心如焚,几乎让她窒息。
然而紧随其后的“赠鎏金步摇寄情”几字,却如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浓重的忧心,化作巨大的、几乎眩晕的欣喜,驱散了周身寒意。这小小的信物,是乱世烽火中,他予她的一抹暖色,是铁血男儿心中难言的温柔。
脸颊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
“他…他还念着我!送了我步摇!”她忍不住低喃,捧着信笺,脸上飞扬的神采,比那跳跃的炭火更明亮温暖。
她下意识抚着身上的袄裙,带着少女的可爱懊恼:“哎呀,早知今日能收到礼物,该穿那件石榴红……”
“殿下!”青萍忍俊不禁,一边拾起斗篷为她披上,一边故意拖长了调子打趣,“您瞧瞧您这样儿,哪还有半分清河公主的架子?倒像是…嗯,巷子里得了情郎帕子的小娘子!”
“青萍!”司马玥瞬间羞红了脸,作势要捏她的脸颊,“让你贫嘴!”
青萍灵巧躲开,笑意促狭:“奴婢哪敢胡说?殿下自己说说?在那个长安风雪夜里,是谁把您护得严严实实,还有……”
“不许说!”司马玥慌忙去捂她的嘴,可那刻骨铭心的画面己纷至沓来:风雪中他宽阔脊背带来的安稳,血战后他递来干粮时的笨拙关切,离别时她心一横递出断簪时,他眼中瞬间迸发的、令她心颤的光芒……
酸涩与甜蜜交织,汹涌的思念终于冲垮了堤防。
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滑过滚烫的脸颊。
那不是悲伤,是积压己久的思念、担忧、甜蜜与羞涩在这一刻奔涌的热流。
青萍立刻收了嬉笑,心疼地掏出细棉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公主拭泪。
“殿下莫哭,”她语气认真而坚定,“许将军是何等人物?智勇双全,忠义无双!挽狂澜于既倒,扶危厦于将倾! 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乱世之中,哪个慧眼女子能不动心?殿下您,也是情理之中啊。”
司马玥抬起泪眼婆娑的眸子,带着一丝无助:“可是青萍…他在略阳那般艰难,那么多流民嗷嗷待哺…我却只能在上邽束手无策…连…连去帮他都做不到…”
声音里是情人的焦灼,亦是目睹苍生疾苦却无力援手的深深愧疚。
“殿下!”青萍握住她微凉的手,目光灼灼,“您是许将军共患难的阿玥,亦是皇家公主!您身处上邽,临近中枢,在南阳王殿下面前可说上几句话,这便是在后方为他分忧,为那万千挣扎的性命寻一条生路啊!”
青萍的话如醍醐灌顶。
司马玥用力地、毫不犹豫地点头,心中那份因流民困境而生的焦灼无法消散。
她不仅仅是他的“阿玥”,更是被南阳王奉为公主的司马玥!
她快步走到窗边书案旁,青萍早己眼明手快地铺开雪白云纹笺,研好了墨。
司马玥深吸一口带着炭火与墨香的暖意,执起笔。
窗外冰霜冻结,窗内少女的心却炽热而坚定,那是对心上人的牵肠挂肚,更是对天下生民休戚与共的赤诚。
笔尖悬停,千言万语翻涌。
最终,所有情愫与责任化作含蓄而深情的文字,带着少女的羞怯、沉甸甸的关切以及一份公主的担当,流淌于素笺:
大哥如晤:
来信乍至,启于雪窗,墨香犹温,如闻君语。
一喜一忧,萦绕心头。喜知大哥安泰;忧闻略阳酷寒,流民嗷嗷,如闻啼饥号寒之声,声声锥心!心焦如焚,恨不能飞渡关山,略尽绵薄。
流民之苦,感同身受,此非独略阳一隅之难,实乃天下疮痍!玥虽力薄,亦不敢坐视。当谒见王叔,泣陈流民冻馁之状,略阳安则秦陇安之利害,竭力促成粮秣之事。大哥于前方安民守土,拯黎庶于水火;玥在后方,当竭尽所能,襄助此大义之举!
……
上邽岁寒,诸物尚足,大哥勿念。然高墙深院,西顾寂寥,每至更深人静,或雪落无声,长安寒夜、西行诸艰、陈仓话别,便历历在目。犹记君怀暖意,言犹在耳。大哥所嘱“等我”二字,玥铭刻于心,未尝须臾敢忘,日夜遥祝,盼君归期。
大哥所赠鎏金步摇,视若珍宝,见之如见君颜。
念及略阳天寒,裁制冬衣数件,针黹粗陋,唯愿为君略挡风雪,亦如君为万民遮蔽烽烟, 望不嫌鄙陋。
强敌环伺,大哥身系天下安危,夙夜操劳,黎庶仰望,伏惟珍重,时时在心。
玥于此间,但求君安。
……
信末落款处,司马玥笔锋微顿,雪腮己染霞色。
她提笔,带着倾吐心事的羞涩与尘埃落定的坦然,轻轻写下:玥儿 谨书。
放下笔,指尖轻触那带着体温的“玥儿”二字,脸上火烧般滚烫,她忙用手背冰了冰脸颊,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安然。
待墨迹稍干,她将信笺仔细叠好,装入新竹筒,以特制火漆严密封好,郑重交予青萍:
“务必寻最稳妥之人,送至许将军手上!”
青萍双手接过竹筒,看着殿下羞红未褪、眸光水亮却又带着一份沉静而不可动摇的坚定的模样,嘴角泛起欣慰而敬重的笑意:“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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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渭城,冰雪缓慢消融。
骤然间,太守府外,一阵如骤雨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狠狠撕裂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