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起来！”许昭远一把扶住，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捶他肩膀，“少来这套！留着膝盖，上阵多杀胡虏！比磕一百个头都强！”
萧寒虚踹一脚：“就是！大哥给的，安心拿着！肉麻兮兮的！”
嘴上损着，眼里满是暖意。
屋内响起快活大笑，驱散沉重悲壮，暖意融融。
许昭远看着生死兄弟，心头暖意更盛，那份兄长的操心涌上：“还有啊，伯昭、破虏，等这阵忙过…我也该给你们张罗张罗婚事了。男儿立业成家……”
“哦...这个坚决不行！”裴延之第一个跳起来，嗓门震梁，“老大您都没成家呢！我们哪能抢前头？太 没规矩了！要成家也得您先来！”
梗着脖子。
“对！这回伯昭说的对！”萧寒立刻接口，促狭地朝许昭远眨眨眼，脸上刀疤都生动起来，“要成家也得大哥你先来啊！要不……您先把公主娶回来了？到时候让嫂嫂给我们张罗，那才名正言顺！”
嫂嫂”二字咬得清晰。
“噗——咳咳咳…”许昭远正喝酒，闻言呛得脸红，指着二人说不出话。
姚青霓仿佛被烫到，立刻低头，专注摆弄深衣靛蓝袖缘的针脚，低垂眼睫颤动得厉害。
“哎？兄弟！”裴延之凑近萧寒，挤眉弄眼，声音刚好让许、姚听见，“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老大还跟氐族联姻.....”
一脸八卦。
“咳咳咳……咳咳！”许昭远咳得更厉害了，掩饰般地用力拍着桌子，脸皮发烫，“胡言乱语！不可妄议！军法无情！”
他故作严肃地板起脸，眼神却有些飘忽，耳根泛红。
裴延之不肯放过，压低声音憋着坏笑，“啧啧，这齐人之福......”
“滚！滚！滚！”许昭远瞬间炸毛，脸红一阵白一阵，抄起空碗作势欲砸，“酒足饭饱就满嘴跑马！滚回去试衣服！明天看宅子！再啰嗦，统统跑五十圈！现在！立刻！”
众人哄堂大笑，心满意足告退。
裴、萧勾肩搭背，嚷嚷着“老大害羞了”、“等着喝喜酒”，掀帘钻入寒风，留下满室快活余音。
帐内瞬间安静，只剩炭火爆裂声和许昭远无奈的叹息。
热闹散尽，疲惫爬上眉梢。
他独坐案旁，粗陶碗缘，眼神飘远，不知思绪飞向千里之外的上邽，还是乱世茫茫前路。
回到营帐，姚青霓屏退亲兵。
炭盆光晕柔和，映着被小心翼翼摊开的新衣——月白深衣，靛蓝如夜空的交领袖缘，内里跳跃的蓝橙条纹…
这宽袍大袖，浓郁的汉家气息，与她戎装过往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血脉相连的羌地热烈。
矛盾翻腾。
她伸出手指微颤着拂过细密针脚。
柔软棉布摩擦指尖，发出细微声响。
一股混合巨大喜悦与尖锐酸涩的藤蔓，悄然缠绕心脏。
喜的是，许昭远心里竟记得她，为她如此费心，那声“青霓你也有”和“大哥”的称呼，像滚烫的暖流瞬间熨帖了她冰封己久的心湖，让她几乎落泪。
愁的是，这份关切，终究只是“兄弟”之谊，带着长兄对幼妹的照拂。
清河公主……蒲洪之女……他身边那些光芒万丈的位置，似乎永远轮不到她这个满手血腥、混迹行伍、连自己都快忘了女儿身的统领。
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穿上这身代表着安宁与闺阁的汉家深衣会是什么模样，那镜中的人，还会是她吗？
鬼使神差，带着自虐般的冲动与隐秘渴望，她解下冰冷皮甲，褪去沾满血渍尘灰的旧胡服。
炭火温暖，却感寒意与赤裸不安。
略显笨拙地，她小心翼翼套上月白深衣。
靛蓝交领衬得脖颈愈发白皙脆弱，宽袖如流云垂落，温柔掩住紧实手臂与狰狞伤疤。
她束紧靛蓝腰带，一个精巧结扣。
柔软布料包裹身体，勾勒出久违的女子纤细腰身，带来从未体验过的束缚感，却也奇异地感到一丝…被珍视的安心？
英气眉眼，小麦肤色，风霜印记。
但宽袍掩去几分凌厉杀气，靛蓝的沉静与蓝橙条纹的明快交织，平添几分融合汉家温婉与羌地明艳的独特风韵。
一种从未认识过的柔美朦胧浮现。
姚青霓指尖抚过温润衣襟，心头五味杂陈。
有初次尝试的陌生羞怯，被人记挂的欢喜，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苦涩自嘲。
“这终究…不是我。” 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锦缎裹猛虎，徒增束缚。
她猛地抬手想扯下这“累赘”，指尖触到柔软布料，感受到那靛蓝下仿佛残留的指尖温度，动作顿住。
难以割舍。
最终，她缓缓地、仔仔细细，如同卸下最珍贵的铠甲，将衣服脱下。
叠得方方正正，珍重无比放在枕边位置。
仿佛那柔软布料，能吸纳所有无处安放的心事，成为冰冷军营里唯一的隐秘温暖。
郡守府内室，喧嚣散尽，空旷寂静。
许昭远屏退左右，踱步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窗外夜色沉沉，寒风如刀，掠过秃枝呜咽。
远处城墙传来单调梆子声。
他下意识伸手入怀，触到微凉坚硬之物。
顿了顿，缓缓取出——一枚断簪。玉质温润，断裂处露出尖锐茬口，幽冷。
他将断簪紧攥入手心，冰冷玉质深深硌进未愈伤口，尖锐刺痛蔓延，却奇异地压下心底更深的、如潮钝痛——对远方伊人的刻骨思念与沉重愧疚。
他静立寒窗前，像凝固的雕像，目光投向无垠黑暗，仿佛穿透千山万水，投向宫墙围困的上邽城，投向魂牵梦萦的身影。
指腹一遍遍，近乎固执地那粗糙冰冷的断口。
动作极轻，极缓，带着虔诚怜惜，如抚慰永不愈合的伤疤，又似触碰烙刻灵魂深处的身影。
只有紧抿成倔强首线的唇，和胸膛压抑的微微起伏，无声泄露这静默下惊涛骇浪的心绪。
冰原征途漫长，这份牵绊，是负重前行的力量，亦是心底最深沉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