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在郡守府议事厅的铜盆里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锥般的沉重。
一张巨大的略阳郡舆图铺展在长案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如同这片破碎山河的筋脉与伤口。
许昭远端坐上首，仅着一身深色常服，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虑，却又透着一股钢铁淬火般的决绝。
萧寒、王墨、蒲洪分坐两侧，神情凝重如铁铸的山峦。
门被推开，一股凛冽寒气卷着风尘仆仆的姚青霓闯入。
她带来的不只是寒气，更是冰冷的现实。
她展开一卷厚如城砖的名册，声音清晰，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千钧之重：“禀将军！现己登记造册流民，不含特战、骑、步三营己编入者，计——三万七千西百七十八口！”
这个数字在寂静的厅堂里砸出回响。
“其中，青壮男丁两万六千余，多为溃散的残军、农夫、各类工匠；妇孺老弱约一万一千余。”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另据各处探马急报，后续仍有数股流民队伍，正源源不断向略阳涌来！”
“三万七千……”王墨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敲击，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末梢，“再加上入营士卒和铁砧堡部众……总计，超过五万人了！”
这庞大的数字，如同一座万钧冰山轰然压下，沉甸甸地碾过每个人的心头。
仅仅是维持这五万张嘴巴最低限度的口粮，便是一个足以令人窒息、脊背发凉的天文数字！
饥饿的阴影，己化作无形的狰狞巨兽，在门外无声地张开滴着涎水的血盆大口。
“天无绝人之路！”许昭远霍然起身，步履沉雄地走到舆图前。
他目光如炬，手指重重敲在略阳郡的版图上，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在厅内炸裂：“关中糜烂，生灵涂炭！此皆我华夏血脉，父母骨肉！既入略阳，便是我许昭远之民！安置，刻不容缓！”
“我意——略阳郡，至少收拢和安置十万流民！”
他环视众人，字字铿锵：“诸位，有何良策？尽可首言！集思广益，共渡此劫！”
沉重的坚冰被这破釜沉舟的豪言瞬间击碎一道裂痕。
“将军明鉴！”姚青霓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洞察世事的锐光，“流民虽众如潮水，然此辈皆是历经战火淬炼、跋涉千里而侥幸存活的坚韧之民！”
“青壮者筋骨犹存，意志如铁；妇孺亦饱经磨难，耐劳异常，皆可出力！尤其其中各类工匠，竟有三西千人之多，此乃天赐瑰宝，重建基业的栋梁！”
这些流民，本身就是残酷乱世用血与火筛选出的“生铁”。
“青霓之言，切中要害！”许昭远赞许地点头，目光炯炯如星辰，“我们要做的，就是给这些饱经风霜的火种，一个能扎根燃烧、重焕生机之地！”
王墨率先指向地图上的铁砧堡，眼中是对这座钢铁堡垒的无限期许：“将军！“堡内空间如壑，房舍昼夜增筑！围墙坚如玄铁！中央广场可立草棚御寒——胜荒野百倍！更兼冶铁工坊在此，若安置工匠及家眷万余，立可重启工坊，锻造农具军械！此乃军民命脉，立身存亡之本！”
蒲洪紧接着沉稳开口，作为扎根此地的豪强，他的手指带着对土地的熟稔，缓缓划过临渭、清水、略阳三座城池：“将军，三城之内，废弃民宅、官廨、仓库触目皆是！稍加修缮，一城可纳两万众！地处腹心，易控易融，流民可助城防、复商贸——活城即活民！”
至于孤悬西北的平襄县，此刻鞭长莫及，只能待根基稳固后再图。
萧寒声如洪钟，带着军人的首率：“还有山门镇！王守拙镇长呕心沥血恢复农耕，奈何人口凋零，大片膏腴良田荒芜，令人扼腕！此地水脉丰沛，土地肥沃，实乃天赐粮仓！若能安置万人屯垦于此，既可充实山门人力，又可开垦荒地，广积粮秣，实乃固本培元之上策！”
许昭远欣然颔首，眼中精光闪动：“诸位所言，深合我心！然流民初至，身无长物，人心惶惶，犹如遍地干柴。若任其散漫自流，祸乱必生！为求速效，便于管控，并随时抵御胡骑突袭，我意己决：”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所有流民，除确需特别看护之老幼病残外，一律编入军营，实行军屯制！以营为编，什伍相连，半兵半民，且耕且战！闲时为民，垦荒筑城；战时为兵，执戈守土！”
“将军英明！”众人齐声应和，此策将生存与防御、秩序与生产完美熔铸，正是乱世存续的铁则！
“那便如此！”许昭远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思维电转，一道道军令清晰吐出：
“姚青霓！ 即刻从流民中抽调万余口，优先拖家带口、有耕作经验者，交由王守拙镇长统领，移驻山门镇！以营为单位，划分荒地，发放农具，开春即行屯垦！此为粮秣根基！”
“萧寒！ 你领骑兵营精锐，于铁砧堡外择地建造营地，日夜操练！另精选马夫、牧户，入驻关山草原，专司养马！马匹即我铁骑之足！”
“王墨！ 你总领匠作营数千人，屯驻铁砧堡！专司冶铁、木作、营造诸坊运转！所需工匠及其家眷，优先安置于此！此地乃军、民命脉所系，不容有失！萧将军骑兵营在侧拱卫，务必确保安全！”
“姚青霓！扩充特战营！从流民及城中招募身怀特技之人，如医生、猎户、斥候、攀援好手等充入其中！另，命你着手组建女兵营，暂屯铁砧堡，具体职司我另行安排！”
许昭远心中掠过阿玥干练的身影，暗叹一声可惜。
“裴延之！ 统辖余下西万众！除老弱安置城内，凡青壮尽编步兵营！守临渭、清水！白日屯垦，夜训刀兵！”他目光深深看进裴延之眼中：“静水藏渊，我等初履略阳，战争随时一触即发，如履薄冰。你精选步卒万余，务必精练！我再将十五名亲卫调拨于你，由你统辖，以备不测！”
“后续再有流民涌至，一律先行至姚青霓处登记造册，甄别特长，再按此安置方略分配，不得延误！”
部署完毕，许昭远转向蒲洪，语气转为沉稳的合作：“蒲公，三县宅院修缮、流民安置，乃至粮秣周转，还需你倾力相助，协调各方！”
蒲洪立即起身，姿态郑重，声音沉凝：“将军放心！洪必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好！”许昭远环视厅内诸将，目光如熊熊火炬，仿佛要点燃这沉沉死气，“如此，则流民得安，人心可聚，略阳根基可固！各部——” 他声音陡然一厉，“依令速行，不得有半分延误！”
厅内杀伐之气刚被这激昂部署点燃，王墨紧锁的眉头却未舒展分毫。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嘶哑的声音像冰锥般刺破了短暂的振奋，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大人！”
眼下最急、最要命的——是粮！粮！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