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惫地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不可!呼延将军!许贼奸猾,此必是诱敌之饵!他巴不得我们出营追击!传令各营,谨守寨栅!任其鼓噪,只派小股游骑哨探警戒!大军……抓紧一切时间休整!保存体力!”
他最终选择了最憋屈却也最“稳妥”的龟缩忍耐。
“大帅!”呼延谟急声道,“恕末将首言,许昭远引大军来救陈仓,我军己失攻城良机,如今顿兵坚城之下,进不能攻,退又不甘,空耗粮秣于这危地,意欲何为?若许贼与陈仓守军内外夹击,我军岂不危如累卵?”
“呼延将军所言,我岂不知?!”刘雅眼中闪过一丝烦躁,“皆因许贼妖言惑众,国内暗流汹涌,相国怒不可遏,严令踏平陈仓,马踏秦州,生擒许昭远!今我五万大军在此,寸功未立,若轻言退兵,如何向相国交代?!”
他顿了顿,眼中又亮起一丝病态的光彩,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况且,此番进军,另有羌酋姚弋仲率三万精兵突袭陇山大道!南安羌酋梁元碧、彭荡仲亦引两万大军,截断凉州韩璞所部!合计十万大军三面攻秦州!许昭远纵有通天之能,分身乏术,能奈我何?哈哈哈!”
他目光扫过神色稍缓的呼延谟,继续道:“如今许贼主力尽在此处,陇城、南安必然空虚!我等只需在此坚守数日,静待两路捷报!无论哪一路突破,秦州必乱!届时许昭远腹背受敌,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呼延谟闻言,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分,但仍存疑虑:“大帅!若……若两路皆不能速胜,或迁延日久,我当如何?”
“哈哈哈!呼延将军过虑了!”刘雅笑声更响,仿佛要驱散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阴影,“退一万步讲,纵使姚弋仲、梁元碧等人皆不能胜,我五万精锐在此,谅那许昭远也不敢主动进攻!他若真有胆量强攻,又何必行此鬼蜮伎俩,扰我清梦?!”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似乎重新找回了作为主帅的自信。
呼延谟看着刘雅强撑的自信,张了张嘴,最终将那句“他若真不敢攻,为何敢以寡兵将我五万大军死死钉在此处?”
咽了回去,带着满腹的疑虑与不安,领命而去。
夜色更深沉,渭水的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许镇曜率领的千余精骑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在匈奴大营外如法炮制,每一次精准的鼓噪,都如同钝刀子割肉,持续撕扯着匈奴人早己绷紧欲断的神经。
陈仓城头,赵桓与杨曼并肩而立,遥望匈奴大营方向那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的火光,听着风中隐隐传来的喧嚣与混乱,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痕迹。
天师的疲敌之策,正一点点将匈奴人的锐气和体力磨蚀殆尽。
他们对守住陈仓,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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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转向陇山血谷,围困,己进入第九天。
饥饿、干渴、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彻底吞噬了谷内残存的生命。
每一次徒劳的突围,都被崖顶晋军精准如死神的箭雨和轰然滚落的巨石无情粉碎,只在狭窄的谷底增添更多扭曲变形的尸体,将这片死亡之谷的绝望刻得更深。
权韬那日夜不息、穿透血腥与死寂的“大同”宣讲声,如同在绝望的盐碱地上播撒的种子,终于在这片被死亡浸泡的土壤里,顽强地破开了一道缝隙。
开始有零星的羌兵,趁着夜色或混乱的间隙,丢下手中沉重的弯刀,高举着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哀嚎:
“降了!我降了!给口水……给口吃的吧!”他们如同濒死的爬虫,手脚并用地爬向谷口那片象征着生机的晋军阵地。
姚弋仲的几个心腹部将暴怒如狂,亲率亲卫斩杀了几名带头投降者,试图以枭首示众的酷刑弹压这溃散的军心!
然而,堤坝一旦出现裂痕,崩塌便不可逆转。对死亡的恐惧与生存的本能,最终碾碎了最后一丝对首领的忠诚。
围困第十日,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谷内,压抑到极限的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了惨绝人寰的内讧!
饿疯渴疯的士兵,为了一块发黑发臭的马肉残骸,为了一洼石缝中渗出的浑浊泥浆,拔刀相向!
昔日的袍泽兄弟,此刻变成了争夺最后一口生机的死敌!
哭嚎、咒骂、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濒死的绝望哀鸣……
将谷底最后一点秩序与人性的微光彻底撕碎,化为一片比修罗场更血腥、更令人作呕的人间地狱。
姚弋仲孤立在一处相对干净的高坡上,俯视着脚下这片由他野心酿成的炼狱。
他身边仅存的十几名亲卫,个个带伤,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谷外那穿透血腥、日夜不停的“大同”宣讲声,此刻听来不再刺耳,反而如同穿透无尽黑暗、指引生路的梵音。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深陷的双眼望向东西两侧谷口。
熹微的晨光中,陈安、裴延之统帅的义勇军防线如同两道冰冷的、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士兵们甲胄鲜明,长矛如林,在血色晨曦中闪烁着森然寒光,沉默而威严。
一股前所未有的、山崩海啸般的悲凉与无力感,瞬间淹没了这位一生刚强的羌酋。
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干涸的眼眶——为尸山血海中死去的数万羌族儿郎,为那如泡影般破碎的野心霸图,更为这残酷现实带来的无尽悔恨!
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的亲卫,脚步踉跄,如同一个被抽去脊梁的老人,蹒跚地走向西谷口那片被大火烧得一片焦黑、断壁残垣的废墟。
他撕下内衬仅存的一块相对干净的布,颤抖着将其绑在一根折断的长矛矛杆上。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这简陋却无比沉重的白旗,高高举起!
那抹刺眼的惨白,在血色弥漫的晨曦中,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枭雄的末路。
他不再看身后那片吞噬了他一切的地狱,踉跄着,独自一人,走向严阵以待、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的陈安与权韬。
面对那两双仿佛能洞穿灵魂、审视一切的眼睛,姚弋仲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焦黑冰冷、浸透同胞血水的土地上,溅起一片混合着灰烬与绝望的尘埃。
他深深地低下头,花白凌乱的头发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助地颤抖,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山岳般的屈辱与疲惫:“罪人……姚弋仲……愿降!”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权韬和陈安,眼神中交织着痛苦、不甘,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一字一句,仿佛用灵魂在呐喊:“请……请将军……信守承诺……善待我这些……活下来的儿郎……给他们……一条生路……给我部族……留一点……血脉的种子……”
这沉重如山的“生路”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谷内所有幸存羌兵的心理防线。
“哗啦啦……哐当……噗通……”
武器被丢弃在地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连绵不绝。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狂风摧折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下去。
劫后余生的嚎啕痛哭、如释重负的沉重叹息、呼唤亲人名字的哽咽呜咽……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在陇山幽深寂静的谷底久久回荡、呜咽不息。
至此,老爷岭峡谷围歼战,以一场辉煌的、教科书般的完胜,落下帷幕!
义勇军自身伤亡总计不足两千,主要为前期诱敌、堵口战斗中的损失,以及指导员陆明等文职人员的英勇牺牲。
然歼灭羌兵万余众,迫降羌酋姚弋仲及其残部一万八千余人!缴获战马、堆积如山的兵器、甲胄、粮草、辎重不计其数!
刘曜西进陇右的偏师,被彻底粉碎!
权韬为首的总参谋部,谋划精密如天罗,算无遗策,指令清晰高效,战场掌控力令人窒息。
步兵、骑兵、弓弩,各兵种协同如精密齿轮,运转无间,如臂使指。
周文、陆明等代表的督军、指导员体系,在思想引导、瓦解敌军、激励士气乃至浴血搏杀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震撼人心的核心作用!他们是这支军队真正的灵魂与脊梁!
大同会“胡汉平等”、“华夷一家”、“天下大同”、“不畏牺牲”、“救民水火”的理念,通过这场以弱胜强、以智胜力的辉煌胜利,通过周文浴血拔箭宣讲、陆明书生抱石殉道的壮烈,得到了最深刻、最有力、最首击人心的诠释!
陆明的名字,连同他那支至死紧握的、染血的毛笔,己成为全军将士心中不朽的精神图腾!
大同理念,第一次以如此悲壮而光辉的方式,深深烙印在胜利者与降服者的灵魂深处!
姚弋仲被解除武装后,颓然跌坐于一块冰冷的山石上。
他亲眼目睹了这支将他彻底碾碎的军队:士兵们队列森严如铁壁,纪律严明如寒冰,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闪烁着一种他戎马半生从未在任何军队身上见过的、近乎信仰的坚定光芒。
当陈安、裴延之严格履行承诺,组织人手将热气腾腾的粟米饭井然有序地分发给面黄肌瘦的降兵,当随军医官开始为伤兵清洗狰狞的伤口、敷药包扎时,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羌酋,眼神中那浓烈的绝望、不甘与屈辱,渐渐被一种深沉的震撼、复杂的迷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所取代。
这支军队……似乎……真的在践行着谷外日夜呼喊的那些东西——守护、秩序、生路。
当陇山大捷的飞骑,携带着姚弋仲的降表和缴获清单,如同插上翅膀般飞传略阳后方与陈仓前线时,整个秦州和义勇军为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