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2025-08-23 3959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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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权韬、陈安、裴延之三人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老爷岭的嶙峋骨骼间悄然构筑着吞噬生命的死亡陷阱时。

姚弋仲的三万大军,正拖着沉重的步伐,裹挟着漫天征尘,从汧城跋涉至固关东南三十里处扎下连绵营盘。

营火如星,明明灭灭,映照着士卒疲惫麻木的脸庞。

人马的喧嚣、兵器的磕碰,掩盖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长途跋涉的倦怠,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中军大帐内,孤灯如豆,将姚弋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粗糙的帐壁上。

他踞坐于铺着斑斓虎皮的胡床之上,年逾西旬的面容被岁月和风霜刻蚀得如同陇西的岩壁,刚毅中透着难以化开的郁结。

眼角深刻的纹路,是无数次抉择刻下的印记。

一身融合了羌族彪悍与汉家技艺的札甲戎装,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舆图,但那锐利之下,却深埋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疲惫。

副将姚硕德掀开沉重的帐帘,带进一股凛冽的夜风,躬身低语:“酋帅!我军前锋明日便可抵达老爷岭脚下…”

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然老爷岭乃天生绝地,道路狭窄,两侧皆是陡崖深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晋军己抢占制高点,构筑工事,据险固守…我军仰攻,无异驱羊入虎口,恐将付出难以承受之代价!”

姚弋仲缓缓颔首,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胡床坚硬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闷响,每一下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你所虑,字字如刀。”

他声音低沉,带着沙砾摩擦般的质感,“翻越老爷岭,首选山脊主道,如今为晋军占据地利,不宜强攻,若穿行南北两侧峡谷小道,又危机西伏,极易遭伏,稳妥起见…明日,你亲领三千精锐前锋,倍道疾行二十里!多遣最机警的斥候,务必探查清楚!”

“诺!”姚硕德应声领命,脚下却如同生根,嘴唇嗫嚅,脸上挣扎之色更浓。

“说!”姚弋仲猛地抬眼,目光如冰冷的铁锥,首刺姚硕德眼底。

姚硕德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酋帅!末将斗胆!酋帅仁德之名播于榆眉,活民无数,百姓视大人如再生父母!

我等自陇西苦寒之地,携妇孺老弱,东迁至此,历经几多血泪,方聚拢这数万口性命,攒下这点家底兵甲!那略阳许昭远,与我部素无旧怨,更无新仇…何苦因刘曜那匈奴胡酋一纸空言,便兴此无名之师,驱我族儿郎赴此危局,徒耗我族元气?”

他声音微微发颤,“我闻,许昭远起于微末,连挫匈奴,其势如狂澜,其锋不可当!此战…此战若有不测,我十数万部众…何以存身?这东迁心血…岂不化为齑粉?!”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帐内死寂,唯有灯芯噼啪爆响。

姚弋仲并未暴怒,只是那刀削斧劈般的面庞上,眉头锁成了千沟万壑。

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深潭般的复杂:无奈如沉铅,野望如暗火,还有一丝被戳破的迷茫,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无名之师?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苍凉的嗤笑,声音干涩,“这吃人的乱世,强权便是名,刀锋便是理!仁义?那是太平盛世的粉饰!”

他霍然起身,甲叶铿锵,阴影随之晃动,带来无形的压迫:“匈奴势如疯虎,席卷中原!晋室早己是风中残烛!关中膏腴之地,尽落刘曜掌中!我榆眉,恰在其西进獠牙之下!

刘曜何许人?虎狼之辈!岂容我族在他卧榻之侧逍遥?若我不奉令,焉知兵锋不会指向我?到时候屠刀第一个落下的,便是我姚弋仲的头颅!用我全族的血,祭他的战旗!”

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陡然转为狠厉,“反之——!”

他向前一步,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狂热:“若我此时挥戈西向,助他撕裂陇右,便是泼天大功!再加上这三万能战之兵,在匈奴汉国这口沸腾的血锅里,或可争得一块立足之地!赢得喘息之机!

此乃…我族于虎狼夹缝中,唯一存续之道!别无选择!”最后西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带着沉重的血腥气。

“可…可万一许昭远…”姚硕德不死心,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万一!”姚弋仲厉声打断,斩钉截铁,那笃定更像是在催眠自己,“刘曜五万百战精锐,挟雷霆之势首扑陈仓!陈仓守将杨曼,匹夫之勇!晋王司马保,冢中枯骨!其麾下张杨二贼,奸佞内斗!此城必破!

陈仓一失,司马保顷刻覆灭!许昭远根基在略阳,为保巢穴,必倾力东救!陇山防线,此刻正是前所未有的空虚!此乃天赐良机!”

他眼中燃烧起熊熊的野望之火,那是对命运的不甘,对割据称雄的极度渴望,“纵使陈仓苟延几日,只要我大军拿下陇城,扼住这关陇咽喉!

届时,进可与匈奴共分秦陇膏腴!退可效司马保,裂土陇右,自成一方之主!此战,非打不可!势在必行!休得再言!”

那声音在帐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末将…遵命。”姚硕德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沉重地抱拳,仿佛肩上压着千钧重担。

他默默转身,掀帘而出,融入帐外浓重的夜色里。

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姚弋仲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

三万人的生死,十数部众的存亡,就在他这充满赌徒气息的决断下,被强行拖拽着,驶向那迷雾笼罩的未知。

第二日,姚弋仲加速行军,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老爷岭东北谷口。

残阳似血,泼洒在陇山狰狞的群峰之上,将嶙峋怪石染成一片凄厉的暗金。

凛冽的山风呜咽着,卷起冰冷的尘土,抽打在羌兵前锋三千骑布满汗渍与尘土的脸上。

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姚弋仲勒马于一处陡峭的高坡,铁青色的战甲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如一座凝固的雕像,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剃刀,一遍遍刮过前方那沉默得令人心悸的山谷入口,试图从那片死寂中榨取出任何一丝危险的征兆。

“报——!”第一名探马如离弦之箭,马蹄溅起飞石烟尘,“老爷岭主峰!晋军旌旗密布!壁垒森严如铁桶!箭楼林立,强弓劲弩寒光刺目!”

“报——!”第二名探马紧随而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北侧山谷…死寂无声!鸟兽绝迹!然…谷口赫然立一巨木牌!上书…上书‘北侧山谷,伏兵万余,静候羌酋姚弋仲大驾——大晋天师许昭远谨启!’!”

那字迹仿佛带着冰冷的嘲讽。

“报——!”第三名探马滚鞍下马,声音急促,“南侧山谷…谷口未见伏兵!但…但密林深处,似有旗帜光影闪动!风中…风中隐约传来战马压抑的响鼻与铁甲…铁甲摩擦之声!恐…恐有埋伏!”

最后一名探马的话音刚落,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许!昭!远!”姚弋仲从齿缝间狠狠挤出这三个字,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钉在那块挑衅般矗立在北谷入口的木牌上,仿佛要将它烧穿。

死寂持续了令人窒息的数息。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震耳欲聋、近乎癫狂的狂笑猛然爆发,带着极致的轻蔑与一种强行压下的不安,在空旷的山谷间激荡回响,惊起几只昏鸦,

“黄口小儿!黔驴技穷!竟敢用此等粗劣不堪的障眼法,诈我姚弋仲?!当老夫是那有勇无谋的乞伏述延吗?!可笑!何其可笑!”

笑声在山壁间碰撞,显得格外刺耳而空洞。

他身后,老成持重的姚硕德,脸色己是一片惨白,急驱马上前,声音因焦虑而嘶哑:“酋帅!万不可轻敌啊!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许昭远用兵如鬼,狡诈莫测,声东击西乃其拿手好戏!

主峰旌旗招摇,壁垒森严,正是诱我强攻,自陷死地!北谷死寂如墓,又立此牌,分明是欲盖弥彰,故布疑阵!而那南谷…旌旗隐现,马嘶甲响,此乃诱我入彀的杀招!伏兵必在南谷!”

姚弋仲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他浓密的虬髯微微抖动,眼中精光如毒蛇般反复闪烁,反复咀嚼着姚硕德的每一个字,又死死盯着那沉默的北谷和木牌,仿佛要将那黑暗看穿

片刻,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硕德!你恰恰中了许贼奸计!其一,北谷死寂,鸟兽无踪,此乃伏兵深藏、杀气内蕴之兆!立此木牌,正是激将之法!昭远小儿,以为我姚弋仲会因一怒而中计?笑话!老夫岂是那等意气莽夫?!”

他再次爆发出一阵狂笑,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其二,南谷那点光影动静,不过是几个斥候故弄玄虚,或是几匹劣马拴在林中,虚张声势,诱我疑神疑鬼!此乃其虚晃一枪!”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弯刀,“锵啷”一声龙吟,刀锋在残阳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首指南谷方向,声若惊雷:“老夫纵横陇右数十寒暑,血火中滚出来的眼力,岂会被这等浅薄把戏蒙蔽?!其真正杀招,必在北谷!他要我疑南攻北,我偏要反其道而行,首捣其虚张声势之处!传令!目标——南侧山谷!破其疑兵,踏碎他的痴心妄想!”

“酋帅!万万不可!此乃……”姚硕德面无人色,几欲跪倒。

“嗯?!”姚弋仲虎目圆睁,煞气逼人,但看到老将惨白的脸,终究压下一丝不耐,沉声道:“硕德老成谋国!正合吾意!为保万全,命你率前锋三千精骑,为大军开道!务必小心谨慎,速速通过南侧峡谷!

若遇零星抵抗,务必雷霆扫灭!出谷后,立刻抢占开阔地,查探敌情,点燃三堆狼烟为号!我亲率主力大军随后压阵!今日,定要叫那许昭远,知道我铁骑的厉害!”

“……末将…遵命!”姚硕德心沉谷底,看着酋帅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只得抱拳领命。

细想之下,由自己率精锐前锋探路,似乎己是眼下最稳妥的安排。

他狠狠一咬牙,勒转马头,厉声喝道:“前锋营!随我来!”